天邊飛來一群大雁,一會兒排成L形,一會兒排成V形。
到了星湖上空,跟下餃子似的,扎著腦袋穿破風雪落到湖面上,嘎嘎叫著不走了,劃著水到處找東西吃。
湖心某處被大雁包圍著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烏篷船停在水面上,陳凡盤坐在船頭,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手里拿著釣竿,正兒八經的在釣魚。
黑色的烏篷頂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雪花,但不代表陳凡來了很久。
不過是出船前,他只打掃了船頭和船尾,船艙頂部沒管,積了一天一夜的雪,能不厚么。
也就是這個烏篷質量還不錯,四周是堅硬的木頭,只在頂部用烏篷罩住,而且呈拱形,方便卸力。烏篷的材質是竹篾,編織成涼席一樣的東西,然后反復刷幾層桐油、再漆成黑色,可以防風防雨,這么大的雪才壓不垮。
換成后世那種旅游性質的烏篷船,被這層雪壓下來,估計篷子都要垮掉。
一條好的烏篷船,不僅是漁民賴以生存的工具,更是他們的安居之所。
整個長江流域,包括洞庭湖、洪湖、鄱陽湖、太湖,一直出海。再從黃浦江出海口往南,直至瓊州島,包括香港、臺彎,當年到處都有這種以船為家的漁船。
各地的稱呼也各不相同,有的叫疍家漁船、或者是連家漁船,也有的叫疍民、疍家人、艇戶,早期文獻里面,也稱他們為游艇子、白水郎、蜒等。
說的都是這種住在船上的人家。
電影長津湖里面的伍千里回家,他的父母弟弟都住在船上,那就是疍家漁船。
(劇照,疍家漁船)
陳凡之前寫過的一篇《疍家漁船》,講的就是水上人家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們抗戰殺敵的故事,劇情大約跟《紅高粱》差不多。
而漁船的規模大小也各不相同,小的就在船上搭個竹蓬,船身比普通小木船長一米多,里面鋪上木板可以睡覺、拿掉木板就是生活空間,也就是陳凡屁股下的這條船。
稍大點的跟劇照里的差不多,船艙里面有一定的活動空間,可也就那樣。最大的則和樓船一樣,不僅分上下層,還有專門的廚房和廁所。
此外還有用木筏連成排的排筏,在排筏上建木屋,組成一個小村落。這種在老港片里面比較常見。
這種疍家漁船在北方就很罕見,原因很簡單,除了樓船之外,這玩意兒沒比茅草棚好到哪里去,基本沒多少保暖性,長江以南還好一點,長江以北、冬天住在水上,會死人的!
可即便是在溫暖的廣東地區,過冬的時候,也得在船里燒一個小煤爐取暖,要不然真熬不過去。
像這樣的水上人家,要到2018年左右才全部上岸。比如洪湖就是在2016年,提出“洪湖圍網一畝不留,圍網竹竿一根不剩,漁民全部上岸。”
還有廣東西江水域的肇慶,也是在2018年,為這里最后207戶漁民提供廉租房,解決了他們上岸居住的問題,之后疍家漁船才漸漸消失。
不過那是幾十年后,至于現在,這樣的漁船簡直不要太多,長江兩岸隨便找個碼頭,都有成片的疍民聚集區。
在這種聚集區附近,自然少不了建造、修補漁船的小船塢。
而各地的公社對疍民也沒有放任不管,全民登記可不是一句玩笑話。
對于疍家漁船,一般被歸為當地公社的“運輸社”,又或者是成為漁業公司的一部分,屬于比較特殊的一個群體。
原本陳凡只希望黃天志幫忙弄條小木船、方便釣魚就行,卻沒想到,他竟然搞來幾條這種疍家烏篷船,就很給力!
他坐在船頭垂釣,不一會兒,便悠然提竿,一條巴掌大的鯽魚被釣出水面,帶起點點漣漪。
陳凡卻搖了搖頭,摘下魚鉤,隨手一扔,砸在一只大雁頭上,魚兒噗通一聲掉進水里,可還來不及游走,就被另一只大雁叼住,嘎嘎兩下就吞了下去。
被砸的大雁轉著腦袋叫了幾聲,沒有人承認對鮮魚炸彈負責,只能再次將腦袋扎進水里覓食。
陳凡剛把釣鉤甩進湖里,身后烏篷的艙門便被推開,一股熱氣伴著許啟珍的聲音飄出來,“那么大一條魚,怎么扔了呢?”
陳凡頭也不回,“巴掌大的魚也叫大?咱還是別跟鳥搶食,我立馬給你們釣只它們吃不下的。”
何青生抽著煙,伸到炭爐上撣撣煙灰,“那你快點,這水都要燒開了,等著魚下鍋呢。”
他旁邊是靠在棉被上抽煙的譚庸,看他懶洋洋的樣子,就知道被烤得不想動。
陳凡依然沒回頭,只是打了個手勢,“很快就好。”
話音剛落,他便猛地提竿,一條尺長的江團便被拉了上來。
看到這一幕,譚庸也不懶了,推著何青生就走出船艙,踩得小船直搖晃。
嚇得許啟珍虛扶著炭爐,失聲尖叫,“你們慢點,小心水壺倒了。”
陳凡回頭笑道,“沒事,這是疍家人生活的漁船,底倉比普通船深很多,沒那么容易翻。”
許啟珍見小船晃了一會兒就恢復平衡,卡在桌坑里的炭爐、和上面的爐子也都好好的,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隨即搖頭嘆道,“獨釣寒江雪確實很有意境,就是太容易讓人提心吊膽。”
譚庸此時也放慢動作,訕訕笑了笑,眼睛卻直愣愣地看著江團,“這家伙大呀,準備怎么弄?”
陳凡扭頭看了他一眼,笑道,“當然是清燉。”
何青生很好奇,“江團不是溫水魚嗎,這大冬天的還能釣到江團?”
星湖有水道與一條長江支流相連,里面有江團并不奇怪,讓他奇怪的是這么冷的天,是怎么釣到江團的?
陳凡一邊處理魚,一邊笑道,“您這話說的,江團的活躍水溫在24到28度,又不代表只能生存在這個溫度區間。
零度以上、三十八度以下,江團都能生存,現在湖面都還沒結冰,水底怎么著也有個五六度的樣子,江團也只是停止覓食活動,又不會翻肚皮。”
何青生更加不解,疑惑地看著他,“都停止覓食活動了,你是怎么釣起來的?”
陳凡微微一笑,“運氣。”
隨即將他們往船艙里趕,“要燉魚了啊,都進去坐著。”
一把刀在他手里簡單比劃幾下,江團便開膛破肚,斬成大小均勻的魚塊,就著湖水清洗干凈,幾只大雁立刻游過來、沖著他瞪眼。
陳凡也不小氣,直接將魚雜扔給它們。
也就是今天姜麗麗不在,否則一定捉兩只活的回去。
船艙里面,譚庸將燒開的銅壺提下來,何青生轉手將一只鐵鍋擱上去。
陳凡將魚放在盆里,將斗笠和蓑衣掛在艙門口,隨即鉆進去倒油、放生姜,等油溫燒熱,拎起江團扔進鍋里,隨著一陣滋啦聲,霎時香氣四溢。
許啟珍深吸一口氣,“好香。”
隨即看著陳凡操作,眼里帶著幾分懷疑,“你還會做飯?”
陳凡呵呵笑了笑兩聲,“一點點吧,就圖個新鮮。”
聽到這話,何青生三人頓時對他不抱希望。
許啟珍更是想將鍋鏟搶過去。
可惜陳凡動作太快,呼呼啦啦幾下,幾種調味料下鍋,再倒開水、蓋上鍋蓋,不一會兒,鍋里就響起咕隆咕隆的聲音,以及一股濃郁的鮮香氣。
魚兒下鍋,陳凡順手將廚具收拾干凈,掀開艙板、從里面拿出一顆大白菜,拿在手里、用筲箕接著,刷刷幾刀下去,便堆滿一筲箕。
拿著筲箕按在湖水里涮洗,提起來放到盆子上瀝水,再拿毛巾擦手,陳凡這才宣布準備完成。
回到船艙里,坐在許啟珍身邊,從壁櫥里拿出四個小碗,和一壇老黃酒。
倒了點熱水,將黃酒溫上,幾分鐘后,揭開鍋蓋、倒了點黃酒進去,再燜兩分鐘,清燉江團就做好了。
每人一碗酒,鍋里是乳白色的魚湯,可愛的江團在湯里浸泡,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
這時候許啟珍已經忘了剛才的質疑,挑起一塊魚肉放到嘴里,剛嘗了一口,便兩眼發亮,連評價都顧不得多說,直接端著碗開吃。
對面的何青生和譚庸都沒好到哪里去,端著碗吹熱氣、吃肉、吐氣、喝湯一氣呵成,如此重復。
唯有陳凡在一旁端著酒碗,心里懷疑他們是不是忘了來干什么的?
想了想,又轉身走了出去。
三個吃貨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繼續奮斗。
他們都在擔心,如果自己動作不快一點,會不會吃得最少?
很快他們就不擔心了。
沒過多久,陳凡便端著盆子進來,里面滿滿的都是江團魚塊。
何青生眼睛都直了,這個也是運氣?
陳凡將魚肉倒進鍋里,再加了點生姜和鹽調味,蓋上鍋蓋,等湯再燒開,魚肉也熟了。
到了這時,何青生三位、才重新變得矜持起來,放下碗筷、端起了酒碗。
許啟珍扭頭看著陳凡,眼里滿是驚訝,“你在哪兒學的廚藝?感覺比長江賓館大師傅做的還好吃!”
何青生和譚庸齊齊點頭,都眼巴巴地看著他。
陳凡干咳一聲,翹起二郎腿,點燃一支煙,那煙霧隨著氣流奔向艙外,隨之一起的還有某人的聲音,“做飯這種事,不是有手就行嗎。”
三張臉整齊地垮來,有心想發飆,但看到滾燙的鍋子、雪白的魚肉,決定忍了。
何青生喝了一口黃酒,再抽出兩支煙,和譚庸一起點上。
吞云吐霧了幾秒之后,才干咳一聲,“昨天和前天的會議,非常成功,現在呢,咱們單位可以說萬事皆定、只待成功。
那什么,老趙和老錢昨天就去找了小邊,即將全面接手函授中心的工作,老孫也去了《江南文藝》雜志社,要跟那邊商量、將《文學青年》雜志從那邊剝離、正式獨立出來的事情。
他們的主要工作將以這兩塊為主,這幾位又都是老同志,做事穩當,我們以后等結果就行,不用過問。”
說著抽了口煙,想了想又喝了口老黃酒,扭頭看著陳凡,“你這酒哪兒買的?很好喝啊。”
譚庸也連連點頭,“醇厚!”
陳凡眼角微抽,“回去送你們一壇。”
何青生、譚庸,“好嘞。”
此時他們非常慶幸,剛才陳凡說要出來獨釣寒江雪、并要在船上開伙的時候,他們并沒有阻攔,反而同樣起了興致,迫使許啟珍只能跟著他們上船,在湖上召開新一屆主席團第一次會議。
至于還有一位主席團成員沒在,這個并不重要,回頭跟他通個氣就成。
卻沒想到,到了船上還有驚喜。
沖著這鍋清燉江團,便值得跑這一趟了。
多了一壇老黃酒,更是超值加倍!
心滿意足之后,何青生終于把注意力都拉回到工作上,對著陳凡說道,“反正昨天的工作會議上講得很清楚,其他事情一切照舊,唯有你負責的對外交流,是今年的重點項目,關于這個,你有什么計劃沒有?”
陳凡沉吟兩秒,默默拿起自己的碗,舀了幾塊魚肉、又盛了半碗湯,慢條斯理、一口煙、一口酒、一口肉、一口湯,吃完之后,扭頭看著許啟珍,“許姐,以前函授中心和文學青年雜志,都是慧芳在做執行,你幫我回去問問她,是想繼續在這兩個項目里深耕,還是跟著我做新項目。”
剛才他吃吃喝喝,邊上三人也沒閑著,一不小心又各自干下去一碗。
聽到陳凡的話,許啟珍趕緊抬起頭,不假思索地說道,“不用問,她想繼續跟你。”
陳凡眉頭輕挑,沒想到這個小姑娘還如此重情重義,是被自己的才華所折服了吧!
然后便聽見許啟珍繼續說道,“開會前我就跟她聊過,雖然函授中心和雜志社是現成的攤子、也是她跟著你支起來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到底,前途也就這樣了。
要是繼續跟你的話,那又不一樣,現在關于如何發展經濟、要不要打開大門的討論塵囂甚上,在文化領域來說,總會在與文化部討論過后,確定了要打開門交流的基調。
只要沒有大的變動,那么外聯部應該是我們單位里面最有可能性的部門。何況你還不是一頭霧水,亞非區有小本子的高橋出版社兜底,歐美區又有你舅舅的公司,可以說先天條件是最好的。
慧芳要是跟著你,不僅能繼續建功立業、搭建起我們省作協的對外交流基礎,說不定以后還能有機會出國學習。
相比留在那兩個項目里面,想都不用想,跟著你一定更有發展空間。”
陳凡瞇著眼睛,所以沒有感情、都是利益?
看著陳凡的臉色,許啟珍呵呵干笑了兩聲,“當然,慧芳個人也更傾向于在你的領導下工作,你多好啊,敢放權、敢兜底,讓她這個今年才畢業的學生娃,得到了足夠的成長,這樣的領導去哪里找?根本就找不到嘛!”
何青生、譚庸:……???
陳凡算是聽明白了,邊慧芳還是想繼續跟著自己,那么事情就好說了。
他抬頭看著何青生,“這次會議以后,恐怕很難再像之前那樣,全單位資源都可以調配、來服務聯絡部了吧?”
何青生想了想,直指問題核心,“你是想加人?”
陳凡笑著遞過去兩支煙,“外聯部說是有兩個分部,可除了我和邊慧芳,就只有段主任一個人,他手底下連個辦事員都沒有。
再一個,對外聯絡,是要懂外語的,之前你們和高橋英夫聯系,還是找了協會里的那幾位翻譯家做翻譯。現在既然要把外聯部正式做起來,總不能還靠這種臨時抓壯丁的方式吧?”
何青生沉吟兩秒,正色問道,“你想怎么做?”
陳凡笑了笑,說道,“第一步,先把架子搭起來。兩個分部,除了分部主任,一定還要各自有三到五名辦事員,才能及時處理各種工作,其中至少要有一名外語人才。
英語是國際通用語言,懂英語的優先,俄語雖然是蘇盟的工作語言,可是以咱們現在跟老蘇的關系,有沒有都不重要。
另外,既然現在我們跟高橋出版社有緊密的合作,那么一名懂日語的肯定必不可少。”
頓了一下,他看了看愁容滿面的何青生,聳聳肩說道,“暫時就這些吧,等把人配齊了,再談下一步。”
何青生臉上苦得能滴出水來,連鮮美的魚湯都不香了、老黃酒也沒味兒了。
他搓了把臉,對著陳凡說道,“你說得輕松,英語優先、還必須要一個懂日語的,我也想啊。可是你讓我上哪兒找去?
就去年和今年招的那些大學生,剛進校門就被各大單位盯上,京城的直接被部委視作盤中餐,下面各個地方的也都差不多,江南大學和師范大學,是省城外語人才最多的學校,可那些人早就被省里盯上,連市里都插不上手,你讓我找誰要人去?”
陳凡將煙伸到炭爐里,撣撣煙灰,對著他笑道,“先讓人事處去試試嘛,再不行您老親自出馬。不試一試,怎么知道結果呢?”
何青生聽得差點氣結,合著不是你去辦是吧?
他愁眉苦臉地抽了口煙,扭頭看了看譚庸,再看看許啟珍,“要不,先讓人事處試試?”
譚庸和許啟珍相視一眼,琢磨了兩秒,都輕輕點頭。
只是都在心里為剛上任的人事處老李感到悲哀。
可憐剛恢復的人事處,讓他這個熟悉單位情況的老同志挑大梁,就被扔一塊燙手的山芋,不知道會不會沖到老何辦公室跳腳啊?
陳凡靠在椅背上,笑呵呵地不說話。
讓我做事?沒問題啊,先把人給夠再說。
只要給足了人手,我就把工作分配下去。
何主席和許秘書長教的嘛,不要怕放權、要多給下面的人機會,底下的人出了成績,自己的成績才更高!
這一個難題先放一邊,何青生又問起陳凡的打算。
陳凡也不遮掩,將自己的想法交代得清清楚楚。
幾人邊吃邊聊,吃完了魚肉、又將準備好的白菜下鍋,最后還是被吃得干干凈凈。
這時也差不多到了中午,今天不用吃午飯了,加上酒勁上來,便打算都回家去睡覺。
陳凡劃著船,從大雁群中穿過,驚起飛鳥無數,慢悠悠回到碼頭。
還沒等船靠岸,便看見邊慧芳站在親水平臺上揮手,“主任,省里有人過來說,你舅舅要來啦,讓我趕緊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