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冬天的陽光很神奇。
如果坐在室內看,會覺得它很美,讓人不自覺地去欣賞、親近。
但如果走到戶外,當那陽光真正落在身上的時候,就會知道它其實并沒有溫度。
是迷人的,也是冰冷的,涼薄的。
表姐在婚前跟她吐槽,說這世上有兩種男人最有脾氣——有錢的和好看的。如果你碰見一個又有錢有好看的,玩不起就趕緊跑。
這冬日陽光大概跟那樣的男孩兒們有著相似的個性。
當此刻和宋郁四目相對時,燕棠讀到了某種曖昧的、陌生的信號。
——這段時間以來,她猜測宋郁對感情是缺乏興趣的。但這不代表他不知道,不代表他不會壞心眼地使用他的魅力。
燕棠覺得自己這么想有些卑鄙,她希望剛才那種信號是錯覺,但腦中的警鈴已經在無聲敲響,聲音蕩得她的心緒不平。
這近一個月以來,他們一周內有五天都待在一起,距離不知道在何時變得過于接近,以至于顯得并不太合適。
縱使十八歲的宋郁真的單純、熱情又討人喜歡,但二十一歲的燕棠應該知道邊界在哪里,尤其是作為他的中文老師。
“這是我的翻譯工作,我只想著我的報酬。”
她直起身子,稍微與他拉遠了一點距離,笑了笑,“你去稍微休息一下吧,吃過飯后我們要開始上課了。”
宋郁愣了一下,遲遲沒有動,目光落在她身上很久。
“怎么了?”他聲音平靜地詢問。
“嗯?”
燕棠沒有看他,而是移開視線繼續看向電腦屏幕,同樣平靜地答:“沒什么,只是提醒你要趁這個時候趕緊休息。”
過了好一會兒,宋郁才收回視線,轉身離開餐桌。
“聽老師的。”離開時,他輕聲這么說。
午飯后,燕棠一進入書房,就看見宋郁在撫玩那只山雀標本。
那只山雀在他的掌中顯得尤其嬌小,他的指尖拂過鳥喙,緩慢地觸碰著它的頭部,然后展開掌心,將整只鳥都攏在手中。
燕棠相信只要他收攏手掌,就能將那只山雀捏碎。
“上課了。”她走過去,在宋郁身邊坐下。
宋郁掀起眼皮看她,像往常那樣露出了一個笑,“好。”
*
當時間日復一日地往前走時,人總是容易對它的流速感到麻木。
燕棠上完課后回到宿舍,打開日歷數了數日子,發現離過年也只剩下三周罷了。
她已經收到了宋郁未來一個月的日程表,他的比賽時間定在二月下旬,大年初三之后就會離開北京到上海進入一周的封閉式訓練,上海的訓練中心有專門的翻譯和外國教練,不需要她到場。
直到賽事結束后,宋郁才會回到北京,而到那個時候,他就要參加預科考試了。
也就是說,她在三周之后就不會跟在宋郁身邊,家教工作其實在那時就算是結束,之后是否還會繼續在俱樂部陪同他進行訓練還是不確定的事情。
如果這份工作就這么結束了,那她在未來也許還得找一份工作,至少撐到畢業徹底搬離北京的時候。
話雖如此,燕棠還是盡職盡責地制定好宋郁接下來的學習計劃,并開始著手制作一本可以供他在封閉訓練期間使用的中文手冊,如果未來不需要她繼續陪同訓練了,他也可以用這本手冊作為參考。
這工作花了她接下來一整周的時間,翻譯詩集的工作進度便慢了下來。
于是當燕棠收到鄭琦老師邀請她去辦公室見一面的邀請,聊一聊翻譯工作時,她感到非常忐忑。
周二下午,燕棠按照鄭老師發來的地址,敲響了學院二樓南走廊的第二扇門。
辦公室里堆滿了書,除了占據一面墻的書架之外,桌上路邊都壘著書,繁雜而不凌亂,在書堆相間之間還擺放著花花草草。
鄭琦老師看上去很年輕,黑發束在腦后,戴著副眼鏡,說話很溫柔。
原來是學院最近在跟一個基金會合作建立一個‘中俄青年交流文庫’的叢書品牌,主要是翻譯一些中俄新興青年作者的作品,有中譯俄也有俄譯中,資金很充足,目前在選拔翻譯組人員,鄭老師問燕棠是否感興趣。
“我看過你的簡歷,硬性條件上已經滿足了,不過除了翻譯這本詩集之外,你還有沒有什么別的作品?”
當然有了,她還有一個在去年被貶斥成一無是處的翻譯成果,而那位負責的崔平山老師已經在今年榮升副院長。
燕棠很想謊稱沒有,但如果鄭琦老師就這么把她的名字報上去,估計遲早也要知道。
果然,在她老實地說了去年的情況后,鄭琦有些意外,思索了一下,委婉地說她會再去了解一下情況。
不過鄭琦老師倒是并沒有因為那件事對她產生偏見,而是又關心了一下目前的翻譯進度,說她試譯的片段蠻好的,問燕棠是不是經常做文學類翻譯。
其實燕棠做的翻譯并不多,但以前讀過不少文學作品,在翻譯里難免受閱讀經歷影響,算是有一些直覺性的判斷。
“挺好的,堅持這個習慣。”
燕棠把鄭老師的夸獎當做客氣。
聊了一個多小時,她才離開學院,準備去圖書館繼續工作。
太陽再次隱沒在云層里,沿路只有枯枝老樹,燕棠感覺有朵烏云飄在心頭,壓得胸口沉悶,喘不過氣來。
其實去年在崔平山主持的翻譯組里鬧得不開心,不僅是當時收到了嚴厲的批評,還因為燕棠當時并不認同他的觀點,難得硬氣一回,在工作聯絡群里有理有據地發出了一長段自己的見解,解釋她為什么要那樣進行翻譯。
顯然那一段話除了助燃崔平山的怒火之外沒有任何用處,她在那之后就被踢出了翻譯組,那本文集后續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圖書館一樓正在做書展,不少學生駐足在展臺前翻閱樣書,燕棠路過時瞥了一眼立式海報,愣住了。
上面是書展主編的照片,五十歲上下的年紀,方框眼鏡,灰白夾雜的頭發,下耷的唇角——這不就是學院的崔平山副院長嗎?
海報上大寫的書名正是她去年參與翻譯的那一套文集。
燕棠猶豫片刻,還是走到展臺邊,拿起一套樣書翻開看。
她之前參與翻譯的是文集中的一篇中篇小說,作者小有名氣,至少能在維基百科上搜到,雖然成果被否,但燕棠當時仍然傾注了很多心血,也想看看最后究竟被改成什么樣才能出版。
書頁刷刷翻過,燕棠的目光落定在某一頁上,往下一目十行。
越看心跳越快,呼吸越急促,連翻頁的手都在抖。
這跟她當時交上去的翻譯稿有什么區別?
這篇譯稿在被崔平山批評后就被直接轉至他手中,說是由他把控質量,直接修改,于是書上給這篇小說印著的譯者也寫了崔平山的名字。
燕棠的大腦一片空白,心里又氣又委屈,在原地呆立半天,給關系最好的王奇雨發去消息。
得知這一情況的王奇雨也出離憤怒,連發了五六條消息都在說這事兒離譜。
但聽到燕棠說要去問清楚情況的時候,她卻說:“可崔平山是審核我們畢業論文的學術委員組組長。”
這話如一記重錘,砸得燕棠的脊骨直不起來。
她知道自己很渺小,但此刻仍然為這種渺小而感到極其喪氣,以至于晚飯都沒吃下幾口。
“算了,還是畢業重要,最重要的是身體。”
王奇雨特意來食堂陪她一起吃飯,給她做思想工作。
“咱們胳膊擰不過大腿,反正不是專業干這行的,就當吃了次暗虧吧。”
燕棠知道她說的有道理。
但她花了很多心力翻譯這篇稿子,如果是水平不足也就罷了,產出的是垃圾,自然是花費再多努力也不值得稱道。可現在崔平山原封不動地把她的翻譯稿刊出,那她之前經歷的那些又算什么呢?
中學里的閱讀理解范本總寫著要反抗不公和追求真相,可那究竟多難,成本有多高,只有吃過生活得虧才能知道。
人總是在不斷受錘的過程中理解生活的真相。
燕棠灰心地想。
索然無味地吃完一餐飯,王奇雨想拉著她在校園里散散步,冷風一吹,腦子凍住了,自然也什么都想不了了。
可燕棠這時候又收到一通電話。
宋郁清朗的聲音響起:“老師,你今晚有空嗎?”
又是賽事復盤工作。
這種臨時出現的工作都算加班費,燕棠不跟錢過不去,跟他說好讓司機在西門接她。
王奇雨笑嘻嘻說:“在西門見面,是江班長還是你的寶貝學生?”
“是學生,我跟江班長能有什么關系?”燕棠有些無奈地說,“今晚我會晚點兒回來,別擔心。”
*
S Monster 俱樂部像是另一個世界。
夜晚來打拳健身的會員多了起來,一樓燈光明亮,非常熱鬧,到處是拳腳擊打聲和訓練的呵哈聲,充滿生命力。
而與他們不同,燕棠感覺自己像一道輕飄飄的游魂,慢悠悠地飄落至地下一層訓練場。
這里要更加熱鬧,唐蕊心在臺上跟王天銘練拳擊,打得像模像樣的。
而宋郁則在一旁的跟超子聊著什么,他應當是剛剛訓練完,穿著身黑色的訓練服,彈性布料裹著寬肩窄腰,肩上搭著條毛巾,手上戴著格斗手套,額前的碎發還有些濕。
注意到她來了,他朝她走過來,用中文說:“缺兩個人,要等。”
燕棠點點頭。
大概是以前經常聽家里說中文,有許多詞匯發音已經留在宋郁的記憶里,再加上這段時間高強度教學,幫助他加強記憶,宋郁日常交流進步得很快。
“你吃了晚飯嗎?”他又問。
“吃過了。”
宋郁盯著她看了片刻,“不開心嗎?”
“別瞎猜。”燕棠沖他笑笑。
“我沒有‘瞎猜’。”
他聽懂了這個詞,臉上浮出一個笑。
還戴著拳套的手忽然扣上她的后腦,修長的五指收攏扣住,讓她抬起頭來,臉蛋徹底暴露在明亮的光線之下。
看上去只是一個輕巧的動作,但燕棠卻感受到了那不容拒絕的力道。
她抬眼看向他,對上他那泛著甜蜜的眸子,渾身卻出于本能地緊張起來。
“我很熟悉老師這副表情。”宋郁凝視她,“好像又有什么人或者事情傷了你的心,但你不愿意和我分享。看上去很可憐。”
他的中文老師在這段時間里難得展露出越來越放松的姿態,但上周到他家住了一晚,反而像只察覺到危險的兔子,猛地轉身躲進了洞里。
觸碰著她的指尖泛起一陣細密的酥麻。
他真想再用力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