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暮雪趕到忘憂林時,妖氣已經(jīng)濃郁到遮天蔽日的地步。
蛇尾纏繞的中心,縛著一個臂骨幾乎要被勒斷的少女。
她仰著頸,一雙杏眼瞪得既大又圓,檀口微微張著,漫出來的鮮血幾乎濡濕了前襟。
柳觀春那樣的瘦弱,不知是天生的,還是沒有好好吃飯,脊背的骨珠都突起,身上沒有二兩肉,仿佛輕輕一擁就會碎成粉末。
妖蛟施加了纏繞的力道,若非有她的靈域相護(hù),恐怕柳觀春已成一灘肉泥。
柳觀春雖然有一口氣在,可蛇鱗鋒銳無比,刮擦在女孩細(xì)嫩的雪膚上,宛若千刀凌遲,定是痛不欲生。
偏偏,柳觀春生生受著,無助到了極限,連哭聲都沒有。
豆大的眼淚一顆顆順著少女的眼角滾落。
人被逼到絕境的時候,是不會哭出聲的。
在那一個瞬間,江暮雪的鳳眸微縮。
一種難以承受的刺痛,涌上他的心腑。
江暮雪登時胸口悶疼,唇角溢出一絲鮮血,眉心守元印綻開光芒,忽明忽暗。
這是心生掛礙,誤了道心。
想來只是對柳觀春的憐憫太甚,他才會有一瞬迷茫。不過是修仙途中的小小試煉,江暮雪并不在意。
只是那種纏綿的痛感還留在胸腔里,極其扎人,存在感強(qiáng)烈,令人難以忽視。
江暮雪割舍不去,索性不再管它。
天地間,一道冰寒至極的法印自江暮雪袖中打出,精準(zhǔn)地襲向妖蛟。
妖蛟似是被那股更為強(qiáng)大的風(fēng)雪靈域震懾,它斯斯兩聲,轉(zhuǎn)過頭來。
在看到江暮雪的一瞬間,妖蛟的豎瞳放出刺眼的紅光,蛟口大張,分叉的蛇信像一塊浸血的紅毯,在它的血盆大口中狂舞。
它猛地拋下柳觀春,扭曲龐大的身軀,朝江暮雪襲來。
眼見著柳觀春猶如一張廢紙,被妖物輕飄飄丟開,江暮雪迅速并指,又飛出一道縈繞鹽霜的劍影,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柳觀春。
待柳觀春被江暮雪的劍網(wǎng)裹住之后,他總算能夠放開手腳,與妖物大戰(zhàn)。
妖蛟不愧是千年老妖,它釋出的妖風(fēng)強(qiáng)勁。不過一聲蛇嘯,轉(zhuǎn)瞬間幻化出好幾個巍然如山的蛇形幻影。
這是妖蛟的絕技——化龍陣。
也是妖獸的生死之陣。
妖蛟寧愿浪費(fèi)百年修為滋養(yǎng)此陣,也要將奪走自己內(nèi)丹的江暮雪,困死在這個殺陣中。
它恨江暮雪多年,恨到即使知道內(nèi)丹在另外一個女修身上,但它還是放她回去通風(fēng)報信。
只要能誘江暮雪入陣,什么樣的犧牲都可以。
可偏偏,來的人并不是江暮雪。
是一個……擁有江暮雪氣息的廢物女修。
妖蛟的智力不高,它并不能理解柳觀春身上為什么會有江暮雪的氣味,但它知道,那是一個不堪大用的女子,興許只是江暮雪派來的傀儡。
可江暮雪愚蠢,為了一個傀儡,竟親身入陣。
妖蛟興奮地斯了一聲。
而化龍陣中的江暮雪,總算感受到異樣之處。
此陣幻化出來的幾個蛇影,竟然都不是一捏就碎的幻象,而是繼承了妖蛟力量的分.身!
江暮雪沒有退縮。
事已至此,他只能展開雪靈域,以伏雪劍破局。
江暮雪手中旋開本命劍,霎那間,伏雪氣勢大盛,散出七八道光束,結(jié)出陣法。
如煙迷蒙的霧靄中,陣法中心,幻化出一顆銀色靈珠。
銀珠爆開白色的煙塵,將御劍的江暮雪裹入其中。殺氣涌現(xiàn),戾氣橫生。
幾個罡風(fēng)形成的巨大柱形旋渦,迅速擰成一條雷龍,帶著雷霆之勢的響動,襲向蛇影。
“轟隆!”
山崩地裂,沸天震地。
妖蛟的陣眼一觸上那道驚雷,竟瞬間崩毀。陣法四分五裂,那些地縫里很快漫出猩紅色的鮮血,沾上江暮雪的白凈衣袍,一縷縷侵進(jìn)衣布經(jīng)緯,企圖拉他沉淪。
但江暮雪如何能如妖蛟的心意?
他并指運(yùn)劍,召出泱泱劍氣,其勢之大,竟能氣吞山河。
江暮雪早就練至人劍合一之境,即便手中不持劍,他仍能驅(qū)劍降魔。
只見鶴骨松姿的男人不過凌空躍步,揚(yáng)袖揮下,伏雪劍竟也能感應(yīng)到主人的出招,迅速分成數(shù)把光劍,刺進(jìn)妖蛟粗壯的身軀中。
妖蛟被尋到命門,瞬間僵直。
待伏雪劍回到主人手上,那一條妖蛟如同漏氣的球,登時癟了下去。
“嘩啦”一聲,無數(shù)妖氣從那一層皮囊里涌出,融進(jìn)這一片妖域,成為滋養(yǎng)山精草木的養(yǎng)分。
萬千妖相化為煙塵,唯有一顆內(nèi)丹燁燁生輝,徐徐落至江暮雪的掌心。
-
被繭子包裹的柳觀春仍在昏睡。
她的視線模糊不清。
有時能看到東西,有時又像瞎了似的,目光所及之處唯有漆黑一片。
柳觀春強(qiáng)迫自己維持清醒,她感受到體內(nèi)的靈氣在逐漸流失,她筑基的境界在緩慢坍塌。
她得到的東西,又逐一失去了……
柳觀春仰望著夜空,一言不發(fā)。
從前待在妖域生活的時候,她也常常會仰頭看星星。
一顆、兩顆、三顆。
她在數(shù),天上究竟有幾顆星星,北斗七星又能不能指引她回家。
柳觀春低頭,這一次,她居然看到江暮雪了。
師兄一身血衣,朝她走來。
男人眉心的守元印灼灼生輝,像一面無瑕的鏡子,照出她的不堪、狼狽、不知廉恥。
柳觀春艱難地滾動喉頭,吞下一口血沫。
她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話。
她應(yīng)該很討江暮雪的嫌。
可柳觀春不知悔改,她還是執(zhí)拗地伸手,不知是想要抱住江暮雪,還是拉扯他的衣袖。
師兄、師兄很愛干凈。
柳觀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到處都是泥土和血液,她難過地想,她好臟啊。
柳觀春靦腆地縮回手。
她疼得厲害,卻囈語一般,嘗試和江暮雪撒嬌。
柳觀春應(yīng)該快死了,所以是最后一次,她想要這樣依賴江暮雪。
人死為大,師兄不會怪罪,更不會生氣。
柳觀春想,她只是從來沒被人抱過,在幻境里的七年,江暮雪是唯一抱過她的人。
她依戀他,情有可原。
柳觀春好冷啊,她瑟瑟發(fā)抖。
她想像以前那樣,讓江暮雪給她取暖。
能不能允許她留在師兄的懷里。
一會兒就好。
她會很快閉眼,她不會再給任何人添麻煩。
“師、師兄……”柳觀春喊他。
江暮雪似乎怔了一下,但他還是單膝跪地,傾向柳觀春。
直到重傷的師妹,將那兩根纖細(xì)的藕臂摟住江暮雪的脖頸。柳觀春纏得實(shí)在很緊,就連臉頰也貼向他的胸口。
江暮雪不喜人親近,甚至是抵觸旁人靠近自己。況且,柳觀春身上血?dú)夂苤兀鋵?shí)并不好聞。
但奇怪的是,他沒有推開柳觀春。
江暮雪垂眸,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
興許是對柳觀春伏魔的獎勵,他會不自覺待她態(tài)度溫和。
柳觀春碰到江暮雪了,她忍不住肩膀發(fā)抖,疑心是夢。
直到她聽到男人隆隆的心跳,腦袋懵了懵。假的師兄,也會有心跳嗎?
柳觀春受傷太重,她連現(xiàn)實(shí)和幻境都分不清了。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衣裳是紅的,江暮雪的衣裳也是紅的,還以為自己回到了成親的那一日。
那天,江暮雪喝了很多酒,可身上的氣息還是冷冽如松,香香的。師兄對她很溫柔,她溺在他的眼里,有些無所適從。
直到最后,她哭都不敢哭,只是一直抱著師兄。
……
柳觀春呆呆的,她抬頭看江暮雪,一邊落淚,一邊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師、師兄,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江暮雪低頭,冷淡的眼眸里,唯有困惑。
他看著柳觀春暗藏歡喜的杏眼,又看著她無聲掉眼淚,他不明白她為何又哭又笑,又驚又喜。
回家?回哪個家?是指回到玄劍宗嗎?
江暮雪抱起她,御劍上天。
待冷風(fēng)吹拂人臉,妖域山林變得渺小如螻蟻,柳觀春還是維持這一個動作,仰望著他。
她仍在傻傻地等他的答案。
好似他不開口,她絕對不低頭。
江暮雪第一次遇到這么固執(zhí)的姑娘。
他薄唇微抿,應(yīng)下一聲:“我?guī)慊丶摇!?/p>
柳觀春得償所愿,她臉上浮起笑意。她終于滿足閉眼,乖巧地倒在師兄的懷中。
-
這一覺,柳觀春睡得極沉。
在抱她回宗門的途中,江暮雪徒手熔煉了那一顆內(nèi)丹,又吸收了大半的妖氣,再將其注入柳觀春的筋脈之中。
妖蛟到底有千年道行,內(nèi)丹至純無比。
在它融入柳觀春四肢百骸的時刻,少女眉心舒展,氣色漸漸從蒼白變回紅潤,好似在睡夢中也感受到了那種洗骨伐髓的清凈之力。
江暮雪好人做到底,他放慢了御劍的速度,展開防風(fēng)的劍繭。
他一手托著少女,一手輕點(diǎn)上柳觀春的眉心。
江暮雪想知道,內(nèi)丹有沒有修復(fù)好柳觀春斷裂的經(jīng)脈。
江暮雪的靈氣潔凈如雪,侵體尋脈時,并不會引起柳觀春的不適。
可當(dāng)他要注入靈力的時候,卻被一股殺氣騰騰的霜寒靈力,格擋了回來。
江暮雪長眉微揚(yáng)。
這股能夠抵御他的靈力探知的力量,并不屬于柳觀春,而是出自旁人。
此人修煉至臻,修為境界,甚至與他不相上下。
可三大宗門里,除了仙宗長老,以及掌門,幾乎沒有弟子修至元嬰,無人能夠超越江暮雪。
既如此,能用此等強(qiáng)勁靈力護(hù)住師妹髓海的人,究竟是誰呢?
江暮雪一早便知,柳觀春竟是雪靈根,可仙宗多年沒出過冰雪道的弟子。
像柳觀春這樣,明明根骨極差,卻忽然生出這等超絕靈根屬性的修士,當(dāng)真是世間罕見。
江暮雪垂下濃睫,屏息凝神,他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隨即,男人的冰冷的指腹,自柳觀春的眉心向下,輕輕抵上她的小腹。
修士的丹田處,蘊(yùn)含著靈域。
筑基后的修士,只要打坐調(diào)息,就能人神分離,以神識幻化的本體,進(jìn)入這個體內(nèi)境界。
人的心肝脾肺腎,其實(shí)各有神靈操控,此為六神。
而丹田,就是六神之地,這里滋養(yǎng)著修士的靈根以及神識。
江暮雪不可能用神識進(jìn)入柳觀春的身體,神識入體,即為神交,那是道侶之間才會使用的雙修之術(shù)。
但他可以隔著丹田,用傳輸靈力的方式,直接探知柳觀春的靈根所在。
只要不是運(yùn)用靈力肆意在經(jīng)脈里游走,蓄意探查柳觀春的身體,就不會觸發(fā)外人在她體內(nèi)設(shè)下的防御機(jī)制。
自從前幾次在卷軸里教授柳觀春劍術(shù)開始,江暮雪便有察覺,她和自身的雪靈根沒有半點(diǎn)默契度,甚至用劍也無法召出靈域,為自己增添劍勢。
起初,江暮雪只當(dāng)她是初初筑基,并不熟悉靈域的運(yùn)用。
再后來,江暮雪發(fā)現(xiàn),唯有柳觀春陷入生死攸關(guān)之時,雪靈根才會爆發(fā),創(chuàng)造出一個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強(qiáng)大靈域。
也就是說,柳觀春的雪靈根氣息微弱,并沒有真正扎根在她的靈域之中,與她相融……那不是柳觀春自己孕育出來的靈根。
有人將自己的靈根,削出一截,強(qiáng)行植在柳觀春的丹田之中,助她開域筑基,甚至是遇到危險時,能夠展開靈域,保護(hù)自己。
可靈根分植之術(shù)太過禁忌,分出靈根的那名修士,還會耗損大半自身的修為。
修士重視修為境界,誰又舍得這樣庇護(hù)旁人?便是道侶,也未必肯將修為分給愛人。
柳觀春倒是得人偏愛,有大能愿意自毀境界,用以護(hù)她周全。
可看柳觀春懵懵懂懂的樣子,她分明對此毫不知情……
江暮雪收回長指,不再冒犯師妹。
只是,當(dāng)他知道,宗門之中,還藏著其他生出雪靈根的修士,且將自己的行蹤藏匿得如此之深,甚至在柳觀春不知情的情況下,把雪靈根強(qiáng)硬地植進(jìn)她體內(nèi)……諸般事跡,莫名令江暮雪感到不快。
江暮雪指骨微動。
他想,他會不滿,與柳師妹無關(guān)。
是江暮雪素來天賦異稟,也有逸群之才的美名。如今知道,宗門里臥虎藏龍,原來也有其他人開出雪靈根,境界修為足以和他比肩……
江暮雪一貫警惕,今日只是心生忌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