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氣咻咻地下了樓,問于媽媽:“道惠在哪里?”
九九拒絕再管她叫小娘子!
就叫道惠!
就叫,就叫?。。?/p>
于媽媽不太明白她怎么忽然間冒出來這么一句話,倒真是楞了一下,好一會兒過去,才道:“今天……”
她略微盤算了一下,心里邊就有了結(jié)果,當下說:“今天不是休沐日,道惠小娘子想必還在弘文館念書吧?”
弘文館?
聽起來有點熟悉的樣子!
想不太清楚了……
九九甩了甩頭,把那些亂七八糟地想法丟出去,轉(zhuǎn)而問于媽媽:“弘文館在哪里?”
于媽媽先前饒是沒有察覺出不對勁兒來,這會兒也意識到了。
她端詳九九幾眼,不答反問:“娘子問這個干什么?”
九九雖然生氣,但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我要找她去!她真討厭!欺負我笨,帶著一群人笑話我,真過分!”
于媽媽就說:“道惠小娘子沒欺負您呀,這段時間,您二位都沒見著面呢?!?/p>
她從案上端了香藥果子過來,柔聲哄她:“娘子來嘗一嘗,可好吃了!”說著,又給木棉使眼色。
木棉便笑吟吟道:“我去給娘子泡玫瑰露喝好不好?十朵玫瑰一滴花露,吃一口,滿嘴都是香的!”
九九看看于媽媽,再看看木棉,很認真地說:“于媽媽,我不吃香藥果子。木棉,我也不想喝玫瑰露。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弘文館到底在哪兒?”
木棉遲疑著看向于媽媽。
于媽媽耐心地勸她:“我就算是說了,娘子也找不到呀,您知道東都城有多大嗎?”
又說:“道惠小娘子叫您不高興了,我替她給您賠個不是成不成?都過去了,快別生氣啦!”
九九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后很清楚、很大聲地說:“不!不不不!”
九九說:“你不是她!我要她跟我道歉!”
她心里有一點小小的傷心。
她以為于媽媽會幫助她的。
只是轉(zhuǎn)念再一想,于媽媽又不是她的什么人,有什么義務(wù)要幫助她呢?
自己想要的公道,就得自己去討,難道還能指望別人嗎?
能給予你公道的人,也能輕而易舉地將公道奪走。
九九忽然間有點驚嘆。
哇塞!
九九,你真是出息了!
居然能想明白這么復(fù)雜的東西了!
九九想到這里,那薄薄的一點不快,便隨之煙消云散了。
她高興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九九覺得自己最近好像聰明了一點!
她不再跟于媽媽和木棉說話,掉頭就向外走,盤算著到外邊去打聽一下,看弘文館究竟在哪兒?
于媽媽真不明白她這是抽的哪門子風(fēng),只是卻也不能叫她就這么出去。
她遞了個眼色給外邊的侍從,那邊的丫鬟就開始關(guān)門,同時,木棉和喜兒也去抓九九。
九九震驚極了,還有點憤怒:“為什么要抓我!”
她敏捷地躲開了。
于媽媽有些為難地看著她。
木棉不耐煩了,靠過去,低聲道:“我看她就是覺得先前相公為她撐了回腰,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用管那么多,抓起來關(guān)進房里,過一會兒她自己就老實了!”
于媽媽神色遲疑。
木棉就說:“難道還真能讓她去弘文館鬧事?不說是去弘文館,就算只是在咱們自家府里邊鬧起來,夫人要是問責(zé),咱們怕也沒好果子吃!”
于媽媽也覺得這話在理,短暫遲疑之后,還是吩咐下去了:“帶娘子回房去,別讓她在這兒胡鬧了……”
侍從們對九九本也沒有多少敬重,這會兒聽于媽媽這位相公心腹發(fā)話,便上前去捉她。
九九實在吃了一驚。
她雖然已經(jīng)走出去七八步遠,也禁不住回頭去看于媽媽。
九九的眼睛,是一雙稍顯狹長的桃花眼。
相公也有一雙桃花眼。
這遺傳自他們共同的生母溫氏。
只是同樣的眼睛,落到不同人的臉上,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感覺卻是截然不同的。
在相公臉上,這雙稍顯狹長的眼眸,似多情,又似無情。
他專注看著一個人的時候,真摯又懇切,斜眼一瞥,那目光又疏離冷淡。
在九九臉上,或許是因為她年紀尚小,還沒有完全長開,這雙眼睛雖然就眼型來說稍顯狹長,但是卻大大的,帶著少女的明媚和天真。
此時此刻,于媽媽怔然看著九九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邊忽然間有點不是滋味……
她硬下心腸,扭過頭去,沒有再看九九。
只催促人:“趕緊把她抓起來,送進房里去吧!”
于媽媽在心里邊說了句:我這也是為你好,九九娘子。
再次聽見聲音,是周圍人的驚呼聲。
于媽媽聞聲看去,便見九九像一只靈敏的貓一樣,輕巧地跳到了院墻上,再向前幾步,越過圍追的侍從,眼見著就要離去了。
于媽媽著實吃了一驚,下意識道:“娘子,你小心些——”
她聲音尤且還在空氣里回蕩,九九便已經(jīng)向前一躍,而后消失不見了。
于媽媽愕然當場,遠香堂其余人也是瞠目結(jié)舌。
好半晌回過神來,于媽媽一個激靈,盤算著好好歹歹,都得先將此事回稟給紀氏夫人。
她叫木棉在這兒守著:“把院門關(guān)上,一個人都不許放出去,我回來之前,九九娘子的事情要是有人漏了消息,有他的好看!”
木棉有點畏懼她沉下臉來的樣子,低下頭,畢恭畢敬地應(yīng)了聲。
……
連半刻鐘都不到,九九就越過一道高墻,離開了萬府。
她心頭充斥著一種新奇與快樂的感覺,連找道惠麻煩的事情,都暫且給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九九心想:怎么回事,我就這么水靈靈地出來啦?
她像只快活的八哥兒似的,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想:“難道我其實并不是九九,而是一只小鳥?不然我是怎么飛出來的呢?”
這么想著,九九還試探著上下?lián)]了揮手臂,給自己打氣:“九九,飛呀!”
“不行嗎?”
失敗之后,九九也不氣餒。
想了想,又嘟起嘴,“啾啾啾”學(xué)了三聲鳥叫,而后揮舞手臂,同時又一次給自己打氣:“九九,飛呀!”
真糟糕!
還是沒能飛起來!
九九有點失落,眉毛都跟著耷拉下來了,這時候,她耳朵輕微地動了動,忽然轉(zhuǎn)過身去,有點生氣地道:“有什么好笑的?”
不遠處相府屋頂青瓦上明光一閃,浮現(xiàn)出一道濃紫色的影子來。
風(fēng)吹動了他頭頂遮蔽住面容的冠帽,讓其上的黑紗輕輕地飄搖起來。
他語氣里笑意未去:“九九小娘子,我可不是在惡意取笑你,我只是覺得你真的很可愛?!?/p>
九九不笑,還板著臉反問他:“從今天早晨開始,就一直在暗地里觀察我,也沒有惡意嗎?”
對方臉上的笑意瞬間頓住了。
他語氣變得凝重起來,還有些難以置信:“你知道?”
九九原本想用鼻子往外哼一聲,而后叉著腰,跟他說一句“我當然知道啦,從你剛過來開始,我就知道了!”。
只是九九轉(zhuǎn)念一想,她其實完全沒必要跟他說那么多的呀!
她沒有理會這個怪人,丟下一句:“不要再跟著我了?!北闩ゎ^走掉了。
那紫衣人在后邊問她:“你不想知道弘文館在哪兒嗎?”
他主動拋出了答案:“我可以帶你過去。”
九九停下腳步,回過頭,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你會騙我嗎?”
紫衣人笑著搖了搖頭:“不騙你。”
九九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試探著道:“那我們這就走?”
紫衣人輕巧地落到了她身邊,說:“走吧?!?/p>
兩個人一起往弘文館去。
九九后知后覺地跟他打預(yù)防針:“我可沒有錢給你??!”
紫衣人哈哈笑了起來,連聲說:“不要錢,不要錢。”
九九暗松口氣,一邊走,一邊像只迷路的松鼠一樣跟他抱怨:“東都城真是太大啦!我只知道相府在哪兒,別的地方,全都不知道……”
紫衣人含笑跟她說:“是萬府,不是相府,東都城里有七八家相府呢,你不說主人家姓氏,誰知道是哪位宰相的府邸?”
九九聽得驚了一下:“七八家相府?”
她下意識道:“三省不是只有六位宰相嗎?”
紫衣人頓了一下,而后反問她:“你不懂得在府邸前邊加上姓氏,用以區(qū)分,卻知道三省該有六位宰相?”
九九:“……”
九九被問住了!
是呀!
九九為什么會覺得三省該有六位宰相呢?
先前好像也沒有人跟九九說過這件事情呀!
九九宕機了。
九九茫然了。
九九開始憤怒。
九九漲紅了臉,梗著脖子,硬邦邦地說:“少管閑事!”
紫衣人又笑了起來。
他笑了好一會兒,最后卻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了九九的問題:“按照常理來說,三省里只會有六位宰相,只是有時候天子出于分權(quán)亦或者褒獎高位心腹的考慮,也會給非三省宰相的官員加‘參知政事’,亦或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稱謂,獲得這兩個稱號的官員,可以得到等同于宰相的尊位,往政事堂議政?!?/p>
噢噢噢!
原來是這樣!
九九扭頭看了他一眼,想一想,客氣地拱手行個禮:“謝謝你告訴我?!?/p>
對方很禮貌地拱手還禮:“不客氣,本來也只是小事?!?/p>
想了想,他從袖子里掏出來一份折疊了好幾下的文書,遞給九九:“拿著吧,你應(yīng)該用得上。”
九九稍顯疑惑地接到手里,展開一看,才知道原來是份地圖,詳細地標注了東都城里的各處地標,從官府衙門,到各家府邸,皇城宗廟、商鋪寺廟,等等等等。
九九大為震驚:“好多好多地方?。 ?/p>
又下意識說:“我看過這種地圖!”
再定睛仔細一看,又有點氣弱地搖了搖頭:“不對,好像沒看過……”
紫衣人遲疑著告訴她:“你好像拿倒了……”
九九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其實她不太認識字。
九九稍顯慌亂地把那份地圖折起來,收進袖子里,強撐著道:“我知道!我就是故意這么做,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想幫我!”
紫衣人很和煦地點了點頭,說:“好的,好的?!?/p>
又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距離。
九九像是個被扎了一針的氣球,強撐著的肩膀垮了下來。
她有點赧然,很小聲地說:“對不起,我之前太兇了,這很不禮貌。”
九九有點氣惱地踢了踢路上的一顆小石子:“其實,我不太識字……”
紫衣人歪著頭,看著她。
九九甕聲甕氣地問他:“怎么了,你沒見過識字不多的人嗎?”
“并不是,”對方看著她,端詳幾瞬之后,說:“九九小娘子,雖然你很多舉止稍顯天真,但是就行事風(fēng)格來說,其實很有條理。我覺得……”
他頓了頓,才繼續(xù)道:“你可能并不是識字不多,而是暫時將其遺忘了?!?/p>
“后天所學(xué)的東西可能因為外因失卻,但一個人的秉性和行事準則,是很難被更改的——即便你現(xiàn)在……”
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但九九也意會到了一點他的意思。
即便她現(xiàn)在笨笨的。
可是……
九九皺著眉頭,說:“我一直都笨笨的呀!”
她經(jīng)常會想起阿娘來。
九九知道自己腦袋不好,容易遺忘,所以就要經(jīng)常地想念阿娘,一次一次地回想,牢牢地記住她。
阿娘身上香香的,身體軟軟的。
她像一只百靈鳥,會唱那么多好聽的歌。
阿娘抱著她,有時候也會輕輕點她的額頭,用一種又無奈、又憐愛的語氣,叫她小呆瓜……
九九一直都是個小呆瓜。
她其實很喜歡小呆瓜這個稱呼。
這是獨屬于她和阿娘兩個人的回憶。
至于紫色的人說她可能認識很多字……這怎么可能呢!
九九就是九九,九九從來都笨笨的呀!
猝不及防地,九九腦海中忽然間劃過了一道閃電。
她忽然間想起了自己前幾天在床頂上看見的那兩行字。
【你不是九九】
【你是喬口】
九九原地頓住,停下了腳步。
紫衣人有所察覺,停下來問她:“怎么了?”
九九遲疑著拉起他寬大的衣袖,從中摸到了他的手。
對方叫她這動作給驚了一下,略一猶豫,還是沒有將手收回。
那是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掌。
九九憑借記憶,在他掌心里寫了一個字,而后問他:“這個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
紫衣人明顯地頓了頓,繼而抬起頭來,專注地看著她,告訴她:“這個字念翎(ling),可以用來稱呼鳥類身上的羽毛,也可以用來稱呼箭矢上的翎羽?!?/p>
九九“噢”了一聲,終于在心里邊拼湊出了那個名字。
喬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