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一輛半舊的吉普車,準時停在了修理鋪門口。
李向前剛洗漱完,王德發一臉擔憂地迎上去。
車上下來兩人,正是技術科副科長趙國棟和工程師劉工。
趙國棟看起來四十出頭,戴著眼鏡,神色略顯疲憊,但態度還算客氣:“是李向前同志吧?我是趙國棟,這位是劉工。廠長交代了,今天我們全程陪同。”
劉工則是個三十多歲的知識分子模樣,穿著干凈的工作服,鏡片后的眼神帶著審視,點了點頭:“小李師傅,請。”
王德發看著李向前上了吉普車,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用力拍了拍李向前的胳膊:“向前,別有壓力,盡力就行!”
李向前應了一聲,車子便啟動,朝著紅星機械廠的總廠區駛去。
紅星機械廠的規模遠比李向前之前待的分廠和家屬區要大得多。
吉普車在一座標著“一號車間”的巨大廠房前停下。這里顯然是紅星廠的核心區域,門口有持槍的警衛站崗,進出都需要嚴格的登記。
趙國棟出示了證件,簡單說明情況后,警衛才放行。
在車間相對中央的位置,一片區域被清空,一臺龐然大物靜靜地停在那里,上半部分用厚厚的油布遮蓋著。
“小李師傅,就是它了。”趙國棟走上前,面色凝重地一把掀開了油布。
瞬間,一臺充滿了蘇式重工業美學的機器展現在李向前眼前。
主體是厚重的軍綠色油漆,雖然多處剝落,油污遍布,但那巨大的主軸箱、寬厚堅固的床身、結構復雜的齒輪變速箱,以及遍布其上的各種刻度和操作桿,無不昭示著它曾經的輝煌——這是一臺蘇制1A616型精密臥式鏜床。
“從半年前開始,加工精度就時好時壞,有時候能勉強用,有時候偏差大得離譜。最近一個月,干脆就趴窩了,主軸有明顯的異響,定位精度漂移得厲害,根本沒法控制。液壓系統壓力也不穩定,時高時低。”
趙國棟嘆了口氣,語氣沉重,“我們請了市里甚至省里的專家來看過,各種檢查都做了,就是找不到根本原因。”他將一疊厚厚的維修記錄遞給李向前,“這是這半年的所有維修和檢查記錄,你看一下。”
旁邊的劉工推了推眼鏡,補充道:“我們重點懷疑過主軸軸承組,拆開檢查過一次,用塞尺和千分表反復測量,沒發現明顯的物理損傷和超差磨損。也懷疑過液壓系統和電氣控制部分,更換了不少電磁閥、繼電器、接觸器,甚至把主要的液壓管路都清洗了一遍,但故障依舊,毫無規律。這機器是五十年代末引進的,圖紙不全,結構又極其復雜,很多地方牽一發而動全身,我們也不敢再輕易大動干戈了。”
李向前注意到,隨著他們掀開油布,車間里一些原本在各自工位上忙碌的老師傅和幾個年輕的技術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有意無意地朝這邊圍攏過來。
他們沒有靠得太近,只是抱著胳膊,站在不遠處,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李向前。
李向前沒有立刻去接那疊厚厚的維修記錄。
面對這種凝聚了時代頂尖工業技術結晶的“精密巨獸”,光看記錄是遠遠不夠的。
開始圍繞著這臺龐大的機器緩緩走動。
他走了一圈,對機器的整體布局有了初步印象,然后停在操作面板前。
面板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按鈕、旋鈕和儀表,大部分的標注都是模糊不清的俄文。
“劉工,”李向前開口,聲音不大,但在相對安靜的車間里顯得很清晰,“麻煩接通機器的輔助系統電源,主軸先不要啟動。我想看看儀表的初始狀態和液壓系統的聲音。”
劉工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李向前不先看記錄,反而從最基礎的通電檢查開始。但他還是很快反應過來,走到一旁的電控柜,合上了一個空氣開關。
嗡……一陣輕微的電流聲響起,操作面板上的幾個指示燈亮了起來,幾個老舊的指針式儀表微微動了一下。
緊接著,液壓泵啟動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略顯沉悶的嗡鳴。
李向前沒有立刻操作任何按鈕,只是微微側著頭,仔細傾聽著液壓泵運轉的聲音,同時目光快速掃過那些儀表盤上跳動的指針。
這些看似最基礎的檢查步驟,是他多年經驗養成的習慣,也是他掩飾【破障之眼】即將發動的最好方式。
就在他全神貫注于機器的初步反應時,【破障之眼】悄然啟動!
嗡——!
【目標:蘇制1A616型精密臥式鏜床(生產序列號:75482)】
【首次啟用時間:1960年3月】
【累計運行時間:185,672小時】
【綜合狀態評估:嚴重故障(多系統關聯性失效)】
【關鍵故障預警:】
【-主軸系統:主軸軸承(前軸承滾道點蝕,預緊力嚴重不足,間隙超差350%),主軸驅動齒輪箱(三號齒輪磨損,嚙合噪音超標),主軸錐孔精度下降…】
【-液壓系統:主液壓泵(內部泄漏嚴重,壓力脈動>15%),換向閥(卡滯風險高),多處管路接頭存在滲漏點…】
【-電氣控制系統:主接觸器(觸點燒蝕,吸合不穩),控制線路(多處絕緣老化,電阻增高),限位開關(接觸不良)…】
【-定位系統:X軸絲杠(局部磨損超限),Y軸反饋編碼器(信號漂移),Z軸抱閘(響應遲滯)…】
【警告:檢測到多個關鍵部件(主軸軸承、液壓泵、核心控制繼電器)已嚴重超出設計疲勞壽命極限!】
【警告:電氣控制柜內部積塵嚴重,散熱不良,存在短路風險!】
“嘶……”李向前不易察覺地吸了口氣。信息太多太雜,必須抓住主要矛盾。這臺機器的問題是系統性的,但總得有個突破口。
他迅速分析著涌入腦海的信息,注意到【破障之眼】特別標注了電氣控制柜的積塵和短路風險。
經驗告訴他,很多復雜的機械故障,往往源于一些看似不起眼的電氣問題,而且電氣系統相對獨立,檢查起來也最方便,不容易對機械本體造成二次損傷。
“劉工,”李向前抬起頭,目光落在那臺立在一旁的,半人多高的電氣控制柜上,柜門緊閉,表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麻煩打開這個柜子,我想先仔細檢查一下里面的線路和接觸器。”
劉工點了點頭,正準備上前找鑰匙開柜門。
“喲,這不是咱們廠新請的‘大能人’嗎?”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入口傳來。
張德彪背著手,帶著兩個跟班,踱步而來。
皮笑肉不笑。
“小李師傅,已經開始了?”他掃視李向前和鏜床。
“這可是寶貝疙瘩,蘇聯老大哥的尖端設備,國防功臣!”
張德彪走到近前,聲音不大卻刺耳:“機器精貴,不比鄉下拖拉機。”
“萬一不小心,弄出新問題,影響了軍工生產…”
他拖長語調,威脅意味十足:“這個責任嘛…”
李向前恍若未聞。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電氣柜上。
他對正找鑰匙的劉工說:“劉工,再找把軟毛刷和皮老虎。”
“你看這柜子,灰塵太厚了!肯定影響散熱,容易接觸不良,甚至短路!”
劉工立刻會意,點了點頭:“好的,我馬上去拿!”說著轉身就去找工具了。
趙國棟也適時地轉向張德彪,臉上帶著職業化的笑容,語氣卻不卑不亢:“張主任,您放心。周廠長特意請小李師傅來,就是希望能盡快解決這臺設備的技術難題。我們技術科會全力配合,保障工作順利進行。至于生產任務,我們也是希望能盡快修復設備,恢復生產能力,這才是對生產任務最大的負責。”
趙國棟這番話,雖然客氣,但立場鮮明,等于是把廠長搬出來,軟軟地頂了回去。
張德彪被噎了一下,臉上那點虛偽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但也沒離開,就那么抱著胳膊,和他的兩個跟班一起,站在旁邊盯著,眼神里多了幾分陰沉。
很快,劉工拿著毛刷和一個手搖式的皮老虎回來了。李向前接過工具,示意劉工打開了電氣柜的門。
吱呀一聲,沉重的鐵柜門被拉開,一股陳舊的、混合著灰塵和絕緣材料老化氣味的空氣撲面而來。柜子內部,密密麻麻的電線、繼電器、接觸器和各種元器件上,果然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灰黑色粉塵,有些地方甚至結成了塊狀,看起來觸目驚心。
李向前沒有絲毫猶豫,拿起軟毛刷,開始小心翼翼地、自上而下地清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