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朱元璋是一代雄主,也還是會受困于時代的局限,這個時代的認(rèn)知還是天圓地方,連「地球」這個名詞都沒有。
自然對朱允熥說的東西一頭霧水。
他更不會知道。
這看似隨意的嘀嘀咕咕,其中所蘊(yùn)含的信息,足夠把他的三觀震碎后拼接,然后再震碎再拼接,無數(shù)次。
「不過,雖然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這小兔崽子的眼睛里藏著的野心,大得很!」
朱元璋目光一凜,心里并不想承認(rèn),此刻朱允熥的眼神有幾分他當(dāng)初的模樣。
頓了頓,他搖了搖頭。
「不一樣的,咱當(dāng)初縱然有野心,也想逐一逐這萬人之上的尊位,可咱同時也想著讓百姓安居,讓天下安定!」
「而這孽障心里……」
「只有權(quán)力,只有自己!」
「咱絕不允許這樣的人把咱一手建立的大明江山搞得烏煙瘴氣!」
朱元璋心中憤憤道。
……
另外一邊,龍書案后。
朱允熥凝視著桌面上的字跡和圓圈良久,才將目光挪開,將自己飄飛出去的思緒收回。
只見他站起身來。
緩緩走到殿內(nèi)的武器架旁邊隨意抽出一柄短匕。
然后回到龍書案后,神色淡然地將那張宣紙訂在了書案后方的紫檀木書架上,而后轉(zhuǎn)過身來,深呼吸了一口氣。
“這都是后面的事情?!?/p>
“現(xiàn)在,我得先把這個位置坐穩(wěn),這是第一步?!?/p>
朱允熥暫且將那張宣紙拋諸腦后,輕聲呢喃。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想到這里。
他轉(zhuǎn)頭看向站在不遠(yuǎn)處的馬三寶,問到:“另外的人,喊過來了沒?”
馬三寶低著頭,沉聲道:“之前就已經(jīng)按照殿下的吩咐,以陛下的名義傳召過來了,這會兒估摸著,應(yīng)該還有一炷香的時間。”
朱允熥聽得出來,馬三寶的情緒有些低迷。他隨手端起旁邊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經(jīng)有些偏冷了。
馬三寶是個細(xì)心的人。
這種事情以前并沒有出現(xiàn)過。
朱允熥放下白瓷茶杯,抬頭看了一眼馬三寶,搖著頭淡然一笑,大概明白過來什么。
“茶涼了。”
“奴婢去給殿下再沏一杯?!?/p>
“在想什么?”
“???”
“你覺得我做得不對?!敝煸薀酌嫔弦琅f帶著淡笑,并不生氣,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dāng)?shù)鼐偷榔屏笋R三寶的心思。
算起來,他在這個時代生活了有十年之久了。
這么多年。
他明白的另外一個道理就是。
這里的每一個人,不再是歷史課本、歷史資料、抑或是文學(xué)小說里一個簡單的名字,他們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朱元璋是,藍(lán)玉是,呂氏是,朱允炆是……
就連普通的太監(jiān)宮女都有各自的思想和喜怒哀樂。
馬三寶自然也是如此。
他本來是云南一帶的普通百姓,在洪武十七年的“平云南之戰(zhàn)”中成了俘虜才來的應(yīng)天府,入了紫禁城。
自然深深明白,普天之下的百姓過得有多苦。
日后七下西洋的鄭和。
自然也不會是什么趨炎附勢之輩。
誠然,他被朱允熥挑選到了東宮,受朱允熥恩惠,但他的認(rèn)知和良知告訴他,朱允熥剛剛和淮西勛貴的談判和博弈,他不認(rèn)可。
只是同時,他又極其不愿意去質(zhì)疑朱允熥。
所以有些神思恍惚。
聽到朱允熥直接把他內(nèi)心的糾結(jié)點(diǎn)破,馬三寶眼神閃爍了一下,面露尷尬之色。
頓了頓。
他抿了抿嘴唇,目光一定,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奴婢沒想過,殿下會對淮西勛貴做出那樣一個允諾?!?/p>
這些年,馬三寶貼身伺候朱允熥,幾乎可以說是形影不離,再加上朱允熥身上又并沒有那種貴族天生的傲慢之氣,馬三寶平日就是有什么說什么。
二人之間早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主仆關(guān)系。
今天這件事情雖然比較敏感。
但朱允熥都自己提起來了,馬三寶也就不藏著憋著了:
“奴婢覺得不對,蒼生疾苦,吃不飽飯的大有人在,奴婢小時候過的就是這種日子,苦,太苦了?!?/p>
他考慮得或許沒有朱允熥那么遙遠(yuǎn)。
一下子想不到什么皇朝的興衰、天下大勢民心。
但他知道很多百姓一年的吃穿就指著幾塊田里的收成,連這都沒了,他們要去死嗎?
“涼國公、開國公……還有那些侯爺們,他們已經(jīng)擁有普通百姓幾百輩子都賺不到的榮華富貴,卻還要和吃不飽飯的百姓搶吃食、搶田地?!?/p>
“而殿下您卻……”
說到這里。
馬三寶停住了話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癟著嘴,似是賭氣一般將自己的臉別了過去。
……
「就是這個道理!」
「連一個小太監(jiān)都明白的道理!」
「天下百姓,苦啊!這群驕兵悍將貪得無厭,獲得的東西還不夠多嗎?連百姓唯一能傍身的東西都要搶!這孽障還要縱容,還要助紂為虐!」
坐在帷幔之后的朱元璋目光一亮,恨不得一拍大腿站起身來附和一聲。
「這小太監(jiān)雖然沒了根兒,卻是個有骨頭的!」
與此同時,
朱元璋看著馬三寶,目光之中露出幾分贊許之色。
旋即臉上便只剩下失望,搖了搖頭。
「只可惜……沒用!」
「這孽障從小到大長在深宮,從來不知道天下百姓過的都是什么日子,怎么會明白這些?」
「在他的眼里,百姓不過是他的政治籌碼,是他用來和旁人交易權(quán)柄的工具而已?!?/p>
「就連藍(lán)玉他們這些過過苦日子的都做不到心懷憐憫,就更別提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皇孫了?!?/p>
「咱太知道這種人,就像前朝暴元的那些統(tǒng)治者、貴族一樣,他們高高在上,視百姓如草芥螻蟻,你和他說一千遍一萬遍,他也不會憐憫體恤天下千千萬萬的普通人的?!?/p>
「這小太監(jiān)……倒是可惜了?!?/p>
「這小兔崽子狠辣、果決,你敢忤逆他,他殺你一個小太監(jiān),不過就是手起刀落的事情?!?/p>
朱元璋有些憐憫、遺憾地看著馬三寶,心中嘆道。
他沒忘了之前朱允熥看呂氏和朱允炆母子的目光,那種狠戾和殺心,要不是留著他們還有用,呂氏和朱允炆母子此刻必定已經(jīng)身首異處。
更別提這么個忤逆他的小太監(jiā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