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馬車里響起一片快活的笑聲。
他們會找陳桓,自然也是一早就知道陳桓算不得什么好人,以往干的勾當和他們都大差不差,卻沒想到陳桓這貨居然還矜持起來了。
“罷了罷了,不干就不干,那些莊子咱仨分分,待來年收了莊稼,看他老陳還矜持不矜持!”張翼笑了一陣兒,收斂笑容,擺著手不以為意地道。
至于陳桓會不會搞出什么不利他們的操作,張翼、曹興、朱壽三人倒是并不擔心。畢竟大家或深或淺都各自有些糾葛,早也被人視為一黨了,他們能邀上陳桓,本就考慮到了這一點。
再說了,他們這次按捺不住,本就有試探之意,壓根兒也沒想著這件事情一定要辦得神不知鬼不覺的。
曹興也點著頭,頗為篤定地道:“不管老陳,明年他就得后悔,這次不干他下次也得干,讓他老小子矜持他的去!哈哈哈哈哈!”
“不錯!風風雨雨都一輩子了,臨了了讓那些泥腿子夸幾句還夸上頭了?酒勁兒上頭還有醒的時候呢。”朱壽也揶揄起來,三人交換著眼神,略帶嘲諷之意。
對此,陳桓一直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只神色默然地坐在馬車車窗旁邊,簾子時不時被外面的寒風吹起,看到的是外面的冰天雪地、銀裝素裹。
也看到了那些在深雪里留下腳印、縮著脖頸、凍得臉頰鼻頭通紅的老老少少,苦還是苦的,可他們眼里卻洋溢著熱情與希冀。
或許想著,今天把攤子上的東西賣完了,就可以回家去和老婆娃子吃上一頓,或許還有一爐子火烘烘呢!
陳桓頓時覺得。
窗口雖不時有冷風吹到臉上,卻也不那么冷。
「打了一輩子仗,現在也老了,一下子倒是沒這份心思了,湊合過得了,本來陛下給的也不少,說不得史書工筆,往后還能頂個好名頭。」忽略了耳邊其他三人的笑聲,陳桓不由得在心里暗道。
經過了一番被人捧著的滋味兒,他現在也算明白,有些人為什么寧愿不要一條命,也想搏一個名聲了,索性現在一輩子也都快過去了,年輕時候的蠻橫、沖勁也過去了,而他其實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得便宜。
陳桓覺得……這好像也還不錯?
人的多樣性造就了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考量和選擇。
思索間,陳桓看到馬車來到了自己的普定侯府,當即收回目光和心神道:“老張,我就不去你府上了,家里小孫孫天天等著我回去帶他騎大馬。”
張翼搖了搖頭,對著外頭喊了一句,馬車停了下來。
陳桓又看了其他二人一眼,言簡意賅地道了一句:“走了。”說完猶豫了片刻,臨下車前還是忍不住道了一句:“其實……陛下給咱的不算少了。”
卻聽曹興不以為然地笑道:“老陳啊!是你老咯!好東西、金銀錢財,誰還會嫌多啊!現在大明這不是已經差不多穩下來了么?”
一旁的張翼也附和著道:“就是,這本也是陛下許給咱的!是咱該拿的不是?”
在他眼里,或者說,在大部分淮西勛貴黨人的眼里,這的確就是朱允熥該他們的,無論這想法合法不合法、道德不道德,甚至這話還是這位年輕的陛下指著先帝靈位說說給他們的呢!……所以他才這么理直氣壯。
而與此同時。
他們也都認為,自己是有這份理直氣壯的資本的。
陳桓沒有再多說什么,徑直跳下了車去。
朱壽看著蕩下來的馬車門簾,笑著點指:“這老家伙現,現在跟咱玩起假正經來了!咱看他能正經幾時。”
“哈哈哈哈哈……”
馬車夫的鞭子落在馬背上,馬車輪重新緩緩轉動起來,朝原先的方向揚長而去,在雪地里留下幾道車轍,隨著校長恣意的笑聲漸行漸遠。
……
與此同時,秦淮河畔。
縱然此時是隆冬時節,雪花紛飛而下,在房頂、飛檐、地面上都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白,可位于皇城邊上、天子腳邊,這里熙熙攘攘,除了繁華還是繁華。
一個個商鋪都裝飾得頗為奢華亮眼,里面的東西琳瑯滿目,來來往往者,都是一身錦衣華服,讓人身處其中,似乎都有些感受不到冬日的嚴寒。
河岸邊是一排排白墻灰瓦、古樸肅穆的徽派建筑。
若是站在高處遠遠看去。
說不定還能一窺那個令人遐想,只有世間最金尊玉貴之人才可出入其中的,紫禁城。
秦淮河上飄蕩著大大小小、富麗堂皇的畫舫,上面張燈結彩,即便白天也燃著花燈,也正是這些畫舫,讓秦淮河的河面上,無論是白天黑夜、還是春夏秋冬,都隱隱飄蕩著絲竹管弦之樂,若是幸運,說不得還能聽到花魁娘子那令人酥醉的笑聲。
在這樣的喧鬧熙攘之中。
沒人注意到,秦淮河上一艘大畫舫上有人披著大氅兜帽走下來,自然更沒人注意到,他下了畫舫之后,竟是混在人群里徑直走到紫禁城午門附近去了。
走到午門附近一處不起眼的地方。
他便聽到身邊響起一個尖細的聲音:“老爺,請隨咱家到這邊來,已經為您備好了馬車,您只管坐好就成,剩下的交給咱家來。”
他隨著對方的指引上了車,這才掀開了自己的兜帽。
紫禁城里認識他的不少,尤其在公子王孫、達官貴人出沒的秦淮河這一片。
——當今陛下的嫡親舅舅,開國公常升。
也正是因此。
常升才不得不以秦淮河上的畫舫作遮掩,大費周章地繞這么大一個圈子,這才進了皇宮里去。
至少在明面上,他和藍玉、和淮西勛貴是一黨的,無論是立場還是利益,如果讓旁人知道他從藍玉府里出來第一件事就是進宮,用腳趾頭想都能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這也是他之前的幾個月,都沒有和朱允熥有過什么私下里的單獨接觸的原因。
不過現在他不得不去見見自己的大外甥了。
「做舅舅的,幫是幫不上太大的忙了,不過現在已經開始有人按捺不住了,能告訴允熥一聲,總也是好的。」坐在馬車里,常升目光一凜,在心中暗道。
他知道自己這「開國公」爵位是純靠父輩的蔭庇。打的仗當然遠不及那些開國老將,論影響力,其實并沒有那么大,更遠遠比不上舅舅藍玉。
能做的……或許就只有這些了。
隨著他在馬車里安穩坐下,前頭響起一聲鞭響聲,馬車便緩緩向前動了起來,朝著午門的方向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