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周立軒天衣無縫地給這幾個人刨了個坑,范松德悄悄給了他一個贊賞的眼神。
北平那邊,主人的來信說過。
淮西勛貴和如今的小皇帝以及其身后的軍師之間……存在一種默契,也可以說是承諾或者交易,而這份默契和承諾的關(guān)鍵在于——小皇帝和他背后的軍師對這大明天下的態(tài)度,需要一致。
需要一致地把這大明天下、黎民百姓……當(dāng)做自己予取予求的工具。
而從現(xiàn)今的情形來看。
小皇帝和他背后那位軍師的態(tài)度,卻幾乎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與淮西勛貴幾乎南轅北轍的趨勢。
這是巨大的矛盾。
去歲年末,這種矛盾已經(jīng)初見端倪,只不過被小皇帝背后那個人給暫且壓下去了而已。
而他范松德和周立軒,作為主人一早埋在應(yīng)天府的暗樁,自然是費盡一切心力,就著這個傷口往下掐!
因此,范松德也立刻表示認同地點了點頭,又強調(diào)了一句:“嗯……在下也覺得立軒此言極有道理,當(dāng)今陛下想當(dāng)個好皇帝,站在他背后指點的軍師,也想輔佐他當(dāng)個好皇帝,幾位老哥哥覺得是不是?”
果然。
在周立軒和范松德的輪番轟炸下。
張翼、曹興、朱壽三人的臉色都不由先后變得凝沉了下來,一時覺得手里的酒都不太香了,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里握著的酒盅。
張翼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好像……挺有道理。”
曹興和朱壽二人則是目光有些飄忽不定,不知道心里在想著些什么。這本來就是他們擔(dān)心和糾結(jié)的事,現(xiàn)在范松德和周立軒幾次三番提醒,他們就是想忽略也不成。
見三人解釋蹙起眉頭心不在焉的。
范松德心中暗暗一喜。
趕緊趁熱打鐵道:“其實還不止這次兩道考題涉及的事情呢!前一陣子在應(yīng)天府,乃至整個大明皇朝都掀起了驚濤駭浪的「廉價布料」、「無煙煤」、「重刑懲治貪腐案」……一樁樁一件件,哪件不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不僅是利天下黎民,當(dāng)今圣上甚至還愿意為此背著黑鍋,承受百姓的諸多謾罵和埋怨呢!”
“還有這里面的大利潤!”
“「廉價布料」是賣不上什么好價錢的東西,這便也罷了,可那「無煙煤」可是好東西呢!”
“當(dāng)今陛下本可以趁機掙它個盆滿缽滿,然后將這些銀錢全部用在自己身上,美酒也好、女人也罷、想擺多大排場擺多大排場,想搞多威風(fēng)就可以搞多威風(fēng)!可咱這陛下,偏全部讓利出來了!讓給那些泥腿子!嗐!”
“不瞞幾位哥哥說,那些泥腿子從中搞到了錢,許多商賈倒賣那些無煙煤,也都掙到了錢。”
“若不是當(dāng)今陛下顧念著那些泥腿子,這兩份兒錢,他全都能薅到自己兜里去!可他不要哇,反而搞得今年要擺皇帝排場的時候,他自己沒錢鋪排場了。”
“幾位老哥哥說,這是不是要當(dāng)個好皇帝?”
范松德故作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左手手背拍著右手手心,無奈搖頭。
好像將本可以斂財卻拱手放棄這樣斂財機會的。
是他自己一般。
頓了頓,還故作警惕地左右四顧了一番,壓著聲音神神秘秘地吐槽道:“要弟弟我說啊……這也太可惜了!那些泥腿子的命,值幾個錢吶?銀錢不要了,連皇帝的排場都不要了。若是換做是弟弟我,可不樂意干這種利人不利己的事兒來!”
一番舌燦蓮花下來。
范松德愣是把一個「愛國愛民好皇帝」的形象,給換了個角度,扭曲成了「有錢不賺的大傻逼」形象。
正所謂有句話說得好。
一個猴一個拴法。
他列舉出來的一樁樁、一件件,擱正常情況下,是個人的第一反應(yīng),都得是:「這皇帝真真兒是好皇帝啊,咱們大明有福了,百姓有福了」。
偏偏,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對淮西勛貴來說,這就是大大的不妙!范松德對朱允熥的這一番評價,栓他們剛好!——對此,張翼、曹興、朱壽三人自然是深以為然的。
之前這些事情都是一件一件發(fā)生。
偶爾令他們心中不滿、不爽快,很快也會被朱允熥用手段引開他們的注意力,壓下來。
可是當(dāng)著許多事情被串在一起。
張翼、曹興、朱壽三人跟著范松德的思路走下去,怎么可能不心生不快?
隨著范松德的話音落下。
整個房間里頓時變得格外嚴肅、沉寂起來,不再有觥籌交錯,不再有歡聲笑語,而張翼三人則是各自有所思的樣子,陰沉著臉。
范松德和周立軒二人交換著目光,同時細細觀察著張翼三人的神情,心中的結(jié)論落了地:「看來北平那邊,主人的思路和猜測果然是對的!」
沉默了幾個呼吸的時間。
周立軒收斂起自己的心思,故意倒吸了一口氣,打破了這份沉寂:“嘶……幾位哥哥這是怎么了?前頭還喝酒喝的好好的,正盡興呢?”
沉默著的張翼、曹興和朱壽三人心頭一凜。
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在怒意之中沉浸了好一會兒的時間了,趕緊先收起自己從心流露出來的凝沉之意,面上擠出生硬的笑容。
懷遠侯曹興挑了挑眉。
目光之中似有深意地閃爍了一下,道:“范老弟、周老弟,平日只以為你們喝酒厲害,卻不想……對朝廷政要也是頗有見解啊,竟能看得如此透徹?”
說話的同時。
他的眸光也在周立軒和范松德二人臉上逡巡打量起來,露出一絲濃厚的興趣。
方才范松德和周立軒就是為了不斷提醒他們。
而在曹興等三人的視角來看,則有種大夢驚起的感覺,只覺得:自己一直以來仿佛都困在一個舒適、安逸的半睡半醒之間,要不是今日「偶然」碰上這兩個拼過幾次酒的酒友,被他們這么「不經(jīng)意」地提了一番,自己什么時候能醒,都還未可知呢!
也是因為心里如此想著。
所以才對范松德和周立軒二人生出了興趣,覺得這二人很不錯,雖然無心,可說不定……卻可以為自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