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云楨清病了。
咳嗽的厲害,渾身浮著一層薄紅,唇卻是白的。
他靠在床榻上,對昭文說,“若玉箋問起,就說我在處理公務,晚些會去帶她出門。”
昭文嘴抿成一條線。
“世子,你都這樣了,還要帶她出去?”
“我答應過她,不可食言。”
九月末尾迎來了幾場大雨,夜風寒涼,前一日他被強用了散劑,不過一夜,本就孱弱的身體便病了起來。
云楨清想,大概不用太久的時間……所以想她多留一些。
風吹開窗戶時,他意識昏沉地躺在床上,整個人處于混沌狀態(tài)。
一只手落在他額頭上。
細軟的發(fā)絲落了一些在臉上,云楨清睜開眼,和一雙透著紅的眸子對視上。
尚在病中,他的目光顯得有些朦朧,黑瑪瑙似的眼眸上蒙著一層薄霧和水汽,看上去毫不設防。
坐在床邊的姑娘問,“你就這樣騙我?”
云楨清只看著她,目光柔軟安靜。
“你怎么病了?”
她伸手摸他的額頭,掌心下透出不正常的熱意。
眼中露出點擔心,“有點燙。”
“我沒事。”
云楨清垂眸掩去情緒,聲音很輕,“很快就會好起來,晚上帶你去吃一品居。”
前一日夜里,她告訴云楨清想吃荷葉包鴨跟清燉乳鴿。
“那你睡吧。”
唐玉箋在旁邊的軟墊上坐下。
他看向她,迎著視線,她晃了晃手里的書,“我可是個讀書人,在你這里借坐一下。”
“好。”
青年的嗓音中多了一絲笑意。
姑娘真的在他旁邊不遠處坐了下來,輕輕一招手,從虛空中拿出她常用的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開始認真地看書。
輕緩的翻書聲就在不遠處。
空氣里似有淡淡的紙墨香。
窗外有微風拂過,樹葉婆娑窸窣,茶盞偶爾輕碰桌面,寧靜又讓他覺得安全。
唐玉箋就坐在他旁邊翻話本。
這個認知讓云楨清無法入睡。
他抬眼,不期然看到她的書的封面。
發(fā)現(xiàn)這次是一本有字的書,叫——
《三步迷倒英俊公子》。
“……”
唐玉箋看得很認真,時不時給喝口水,在某一頁上折個角。
她既要美。
又要弱小。
還要悲慘。
這樣編出來的故事,才能讓那些摻了水的女兒紅賣出更高的價錢。
唐玉箋垂眸看了一會兒,直到桌子上一壺茶喝完。
轉過頭,看到云楨清已經(jīng)閉上眼。
安靜地睡著了。
終于睡了。
唐玉箋起身,在他眉毛中間點了一下。
推開門走出去,昭文就站在門口,看著她不說話,神情有些復雜。
“我聽見公子與你交談的聲音了。”
唐玉箋知道昭文不喜歡自己,她感覺得到,他不喜歡她,那她就也不喜歡他。
錯身往外走,卻聽見他喊,“玉姑娘。”
“怎么了?”
幾番隱忍,昭文垂下頭,神情恭敬了許多。
“公子身受疼痛,難以成眠,若你能陪伴公子……”
昭文心里想,哪怕她要騙點錢,或者騙點玉石珍寶,都無所謂的。
他希望世子能開心些。
“公子……命運多舛。”他的聲音里帶著無奈。
唐玉箋本來在往外走,聞聲又抬頭看了他一眼
云府中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婢女,手腳麻利,被調(diào)過來負責侍奉唐玉箋。
午時,她端來了飯菜,唐玉箋嘗了一小口,隨即搖頭,將食物吐出。
婢女關切地問,“玉姑娘,這菜不合口味嗎?”
唐玉箋眉毛攏著,“有股怪味道。”
聞聲,婢女遞上清水,“那姑娘漱漱口吧。”
唐玉箋接過水杯,剛要喝又停下,目光直視婢女。
婢女不解,“姑娘,還有什么不妥嗎?”
唐玉箋將帶著一股淡淡雞蛋殼味的茶水放下。
對她招招手。
婢女彎下腰,聽到她說,“咱們出去吃,姑娘手頭有點小錢,請你。”
“那我先把這些收了……”
“好餓,那些回來再收吧,先去吃飯。”
上京熱鬧繁盛,到了夜晚也是人聲鼎沸。
春月樓外站著招攬客人的男女,這和極樂畫舫倒是不一樣。
畫舫名冠六界,來的都是妖仙鬼魔。
更有像妖琴師這樣天下無雙的人物坐鎮(zhèn),排隊想上去的客人都擠破了頭,尋常的小妖小仙根本難以登船,更不用說招攬了。
極樂畫舫從來無需招攬,隨便一個舞姬清吟,拉出來都是傾國傾城的容色。
唐玉箋照例繞到春華樓側面小巷子里,對著一道暗門敲了敲。
過了一會兒,相熟的小二給她開了門。
“你終于來了,我等了你兩日了!”
推開門,小二給她備了許多壺酒。
“小文,今日和前幾次一樣,小心別被龜公老鴇發(fā)現(xiàn),還有,后面的八角樓,”小二叮囑唐玉箋,“那桌最好不要去。”
唐玉箋問,“你上次也不讓我去八角樓,里面到底是誰在啊?”
“一位惹不起的貴客,稍有不慎命就沒了……我沒辦法細說,總之那些人非富即貴,你不要去招惹。”
剩下的話唐玉箋聽不進去了。
只聽到了非富即貴幾個字,不自覺地出神。
春月樓后面別有洞天,充斥著脂粉氣和酒香。
幾個身形妖嬈,穿著艷色薄紗的男女正擺弄著姿勢,在樓外的長廊上起舞。
唐玉箋端著酒上去,側眸透過未關的雕花木門往里面看。
里面坐了許多人,衣服都松松垮垮的,無一不是微敞著懷,有面容姣好的美人跪坐在他們身旁,拿沾濕的帕子輕輕柔柔給他們擦身。
其中,坐在中間的公子看起來身份最為顯赫。
錦衣玉帶,只是臉色看起來有些虛弱,身上透著股慵懶陰柔的氣息,很養(yǎng)胃的感覺。
發(fā)絲也有些亂了,模樣還算端正,可被那萎靡的氣質(zhì)籠罩著,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古怪。
唐玉箋一眼就看中了他。
非富即貴,絕對非富即貴。
四個美人排成一排進去,將一疊疊精致的菜肴放在桌上,隨后躬身出門。
唐玉箋在她們離開時直接進去,看準了人,端著酒壺倒在中間那個錦衣玉帶的公子身旁。
聲音帶著一股愁緒,“公子,買壺酒吧。”
周圍安靜了下來。
良久得不到回應,唐玉箋抬頭,看見一屋子或坐或仰倒的年輕公子們,紛紛面色古怪地盯著她。
看什么看,沒見過身世可憐的賣酒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