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李老爺掩口的帕子上有點點紅梅,蕭晏跪下。
“讓胡神醫來看看吧,他當初替棄娘和我看的時候,都說得很準。棄娘說的,話糙理不糙,萬一好用呢?”
李老爺扶了他一把,“那些苦藥,我當飯吃,吃了幾年,實在不愿意吃了。”
“那也得吃!人老了,有時候就是比孩子還難管。孩子吧,不聽話,不吃藥,打兩巴掌,老實了,吃完藥還不記恨。老人啊,打不得罵不得,把人氣個半死,心、這些人心里都火燒房子,他倒好,就是不聽話。”
陸棄娘端著野雞湯走過來,噼里啪啦把李老爺說了一頓。
“誰不知道藥苦?那話怎么說的來著,良藥苦口,對不對,蕭晏?”
“對。”蕭晏含笑看著她。
“說句您不愛聽的話,您還不如三丫呢!三丫,吃口苦瓜給李老爺看看。”
三丫從前可以把苦瓜當零嘴,咔嚓咔嚓啃。
可是今天,她撿了一片苦瓜塞進嘴里,然后苦得直皺眉,忍不住吐了出來。
陸棄娘:“……你這孩子,怎么關鍵時候還反水呢!”
“娘,不好吃,我不吃。”三丫一溜煙跑進廚房里,“我要吃雞腿!”
李老爺大笑起來。
陸棄娘有些不好意思,卻態度強硬,“今日這么晚了,您來了,肯定不走了吧,在這里擠一擠。我明兒一早就讓大丫給您抓三副藥去,我看著您吃。您要不吃,我就和蕭晏硬灌!真是小的不讓人省心,老的也不省心。您多活兩年,讓蕭晏,讓您家里其他孩子有個念想,不行嗎?”
“您是疼蕭晏的,您不知道,沒有長輩疼的滋味。”陸棄娘道,“我做夢都想有個疼我的長輩,遇到難事想不通的事情,可以跟他說說。人家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沒這福氣,我盼著蕭晏有。”
“將來我老那天,我得使勁活使勁活,為了我三個丫頭,誰也比不上娘。我就是閉了眼,到了地下,我還得保佑她們,我放不下啊!”
“您倒好。要是真沒治了,咱不說什么。都告訴您,吃藥就行,吃藥就行,怎么就當耳邊風?”
滕文甫偷偷拉了拉蕭晏的袖子,示意他阻止陸棄娘。
蕭晏卻無動于衷。
滕文甫也不敢開口,只心里默默期盼,這姑奶奶趕緊閉嘴吧。
“我也放不下,但是這大概就是命數吧。”李老爺嘆氣。
“什么好命,也受不了自己亂來。生死簿上讓您活一百歲,您不吃不喝,非要餓死,這誰能攔得住?和您說了,能治能治,怎么聽小輩的話,您就沒面子了嗎?”
蕭晏清了清嗓子,“先吃飯吧,菜都涼了。吃完飯,我勸勸外公。”
“勸,把外公留在咱們家,咱倆看著他吃三天藥。藥錢咱們出了,三天后沒效果就停了,就九兩銀子,買個心安。”
她現在有錢了,財大氣粗。
九兩銀子,買蕭晏不遺憾,值。
“那可不行,我一日都不得歇。”李老爺笑道,“這是青團嗎?沒想到,你們也會做。我嘗一個——”
“晚上您別吃了,這東西糯米粉做的,不好消化。”陸棄娘從他手中把青團搶走,“別再積食了,明早給您吃。您先喝點雞湯潤潤嗓子。不行,你們先吃,我去看看老胡在不在家,別明早堵不到他,我再去要藥方子去!”
說完,她解下圍裙就要風風火火地出去。
蕭晏拉住她,“外公今晚不能留宿。他明日會吃的,放心吧。”
“不能留宿?”
“嗯,不能。”
“真不能?”
“真不能。”
“弄不懂,還有什么事,比命重要。”陸棄娘碎碎念,又看滕文甫,“疼叔,您也幫忙勸著點。人老了都倔,你們也不能一味順著他。”
滕文甫覺得脖頸涼颼颼的。
“李老爺,您能不能答應我,別鬧,聽話吃藥?”
李老爺笑了起來,“好好好,回去就吃。不為別的,就為棄娘待我一片關心之情,這苦藥,我也吃三日。”
“三日之后也得吃,藥可不能停!要是沒用,您讓人告訴我一聲,我找老胡去!”
“好,好,好,你快歇歇,讓我也安靜會兒。”李老爺笑道,“蕭晏啊,你怎么受得了這個潑辣戶。”
“幾安之幸。”蕭晏看向陸棄娘,眼里帶著光。
陸棄娘沒聽懂,但是她只擔心李老爺不聽話,反復叮囑,“說話算數,回去就吃哈。不行過幾天我去看您!”
李老爺的嘴角就沒有放下過。
一壇桃花釀,眾人都喝得微醺;李老爺也小酌半杯,連聲夸贊。
大丫站在廚房門口,一臉恬淡。
李老爺多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
蕭晏去解手的功夫,滕文甫悄然跟上。
“棄娘她實在是……”滕文甫不知道該怎么說,“我也知她是熱情,是好心,然而分寸上,實在差了一點。以后,你說說她。”
“滕公公,我不覺得,可以同時要求一個人,既熱烈真誠,又有恰到好處的分寸。棄娘的可愛之處,不就在于她的一片赤誠之心嗎?被規矩分寸框住,那還是她嗎?”
分寸感,世家女子,哪個不拿捏得恰到好處?
可是蕭晏覺得,那樣的好,是別人眼中的風景。
各花入各眼。
在他眼中,陸棄娘這般,更為難得可貴。
“而且,我也不覺得她失了分寸。”蕭晏淡淡道,“老爺,不也很受用嗎?”
滕文甫笑笑,“是我苛責了,你說得對。”
皇上身邊,最不缺的就是有分寸之人。
可是,他缺陸棄娘這般熱烈的關心。
吃完飯,李老爺看過眾人,“我得回去了,你們都好好的。蕭晏,我給你留了東西,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想來你也明白我的心思,別讓我失望,和棄娘,好好的。”
他又看著一直低頭裝乖的云庭,“少氣你爹,趕緊娶個媳婦,好好上進,我對你也有安排。庭兒,我想你娘了。”
記憶里那個幾乎可以做他女兒,軟軟糯糯,流著口水跌跌撞撞跑到他懷中的小妹妹,已經離開十幾年了。
他的小妹妹,在等著他。
他們終于要相見了。
這些故去的親人,讓人在直面死亡的時候,能多一些勇氣。
李老爺又看了看暮色下的小院,看著燈籠在風中輕晃,草木葳蕤,神鷹在架子上打盹,雞籠里靜謐一片……
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他以后,估計出不了宮,甚至可能,出不了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