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儀果然來了。
大丫端來兩杯甜飲,“爹,姜姑娘,夜深了,所以我自作主張,把茶水換成了甜飲,免得喝了睡不好。”
姜儀看了她一眼,十四歲的少女,發(fā)間別著荊木簪,簪頭雕出凌霄花模樣,做工略顯粗糙,身上穿著半舊的雨過天青衫子,像一棵挺拔的翠竹。
再看她相貌,鵝蛋臉,肌膚勝雪,眉峰不似閨秀修得纖柔,反如未開刃的柳葉刀,斜斜沒入鴉青鬢角,倒襯得那雙眼愈發(fā)清亮。
端茶的手倒是有些粗糙,可能是在家里常干活的原因。
不知道是不是姜儀想多了,她覺得眼前這姑娘,似乎在提醒她不應(yīng)該久留。
“好。”蕭晏道,“你先帶著三丫去睡,二丫呢?已經(jīng)睡下了?”
“二丫今日幫忙搬東西累著了,回來吃完飯就睡了。”大丫笑道,“三丫今日的詩還沒背下來。我還只剩下一點活,我去收拾一下,爹,姜姑娘你們聊。”
說完,她就回到廚房。
廚房里燈光晦暗如豆,她帶著三丫一起剝新蒜,一字一句教著三丫背詩。
聲音不大不小,卻足夠提醒外面的人,她們兩個在。
姜儀覺得有點意思。
尤其是,大丫的模樣,讓她有種熟悉感,但是又說不上來。
她也沒有繞圈子,開門見山地道:“今日冒昧登門,是有事相求。我弟弟姜權(quán),今年已經(jīng)十七,騎射本領(lǐng)尚可,只是——”
“黑甲軍選拔?”蕭晏問。
姜儀點頭:“他十分欽佩你,一心想加入黑甲軍。奈何今年選拔的時候運氣差了一點,所以沒選上。蔣玄那邊,我也去找過他,他避而不見。本來我說,明年可以再考,但是姜權(quán)悶悶不樂,所以我才想著……”
“不行。”蕭晏斬釘截鐵地拒絕,把話說得十分清楚,“就算我在,我也不會接受任何一個走后門的。我不在,也不會干涉蔣玄選人。還有,運氣差,有時候也是實力不足。”
姜儀長出一口氣,笑了笑,“果然你還是你。”
連拒絕,都這么不留余地。
他明明可以找托詞,說自己無能為力。
可是并沒有,蕭晏的意思是,他確實可以找蔣玄,但是他不會找。
“好。”姜儀點點頭,“確實是我的要求太冒昧。我只是想著來碰碰運氣。現(xiàn)在看來,我運氣,哦不,我實力也不太夠。”
“見諒。”蕭晏淡淡道。
“是我冒昧,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了。”姜儀起身對蕭晏拱拱手,“告辭。”
“昭昭,替我送客。”蕭晏道。
大丫從廚房出來,面容恬淡,“姜姑娘慢走。”
燭光浸染,她眉眼如畫,嘴角笑意淺淺。
姜儀忽然之間明白了那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原來有故人之姿。
“這個送給你玩。”姜儀要從手腕上擼鐲子,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今日沒戴,頓時有些尷尬,“下次補給你。”
“多謝姜姑娘,然來而不往非禮也,眼下家中境況,怕是不能給您回禮。既如此,我也不敢收您的禮物,免得我娘日夜憂心還禮之事。”
大丫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姜儀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兩眼。
到底不是故人。
雖然有種熟悉感,但是這種氣質(zhì),天差地別。
這個姑娘,被養(yǎng)得真好。
姜儀沒有多停留,很快出去,翻身上馬,消失想夜幕之中。
三丫得了大丫的叮囑,這會兒已經(jīng)一溜煙地跑進陸棄娘屋里。
“娘,那個姨姨找我爹辦事呢!我爹沒答應(yīng)。”
“小耳報神。”陸棄娘點了點她眉心,“以后你爹和人說話,你可不能偷聽,也不要亂學(xué)話,知道嗎?”
“沒事。”蕭晏也走進來,“三丫是幫我說了而已。”
“她能求你辦什么事?”陸棄娘不解地問。
蕭晏要是有那等本事,還能被發(fā)賣?
而且五兩銀子都“滯銷”。
蕭晏給陸棄娘說了事情始末。
“黑甲軍你也管不了啊!”
“現(xiàn)在黑甲軍是蔣玄負責(zé),蔣玄是我舊部,也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對我忠心耿耿。”蕭晏解釋道。
“那你說話好用?”
“好用。”蕭晏沒有隱藏自己的影響力。
“那蔣玄怎么不來救你?”
“因為我不許他來。”
“啊?”
“棄娘,”蕭晏嘆了口氣,“當(dāng)初,我犯了極嚴重的錯誤,而且還至死不悟。彼時我和皇上賭氣,和家里賭氣,大概還懷著某種很幼稚的想法——”
“我死之后,時間會給出公正的評價。”
這就是蕭晏當(dāng)時的幼稚想法,他并不覺得自己有錯。
他甚至當(dāng)面頂撞了皇上。
皇上不殺他,還留著他性命,只是要挫他銳氣,削他傲骨,大概也是因為皇上當(dāng)時就知道,他時日無多。
皇上到底舍不得他,想把他留給太子。
因為蕭晏,只有硬骨,沒有反骨。
大概也只有這樣狀態(tài)下的皇上,才會給他從頭再來的機會。
蕭晏沒有想過會有峰回路轉(zhuǎn)。
他一心求死,所以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讓蔣玄約束舊部,不聯(lián)系不營救。
“你膽兒可真肥。”陸棄娘咋舌,“要是我們,見到皇上話都說不出來。”
蕭晏心說,你不僅說了,你話還很多。
“不是,你到底犯了什么大錯?你投敵了?那皇上不能饒了你。”
“恰恰相反。”蕭晏苦笑,“皇上令我收兵,我不肯。然后一氣把胡人趕出去一千里,但是后續(xù)補給沒跟上,險些釀成大禍。”
“險些釀成,不是沒釀成嗎?”陸棄娘幫蕭晏說話,“我覺得這是好事啊!”
皇上未免小題大做了,警告不就行了?
畢竟戰(zhàn)功是實打?qū)嵉摹?/p>
“我還殺了皇上派來的監(jiān)軍。”
“啊?你殺了皇上的人?”
這確實有點……不知死活了。
“嗯,雖然事出有因,但是我先斬后奏,也讓皇上震怒。之前我覺得我罪不至死,后來慢慢明白,皇上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已經(jīng)對我仁至義盡。”
年少張狂,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多少人而不自知。
他再那般下去,確實早晚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