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陸七娘?!笔掙痰?。
“我的名字?”陸棄娘有些激動,把雙手在身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張紙在眼前看了又看,眼里歡喜,“原來我的名字這樣寫?!?/p>
“從前沒有人寫給你看嗎?”
“嗐,我看什么?我又不識字。”陸棄娘用眼神一筆一筆勾勒著自己的名字。
看起來,似乎也不難。
“原來‘棄’只有這么兩筆,”陸棄娘對著“七”有些發(fā)呆,“也是,丟東西,可不容易嗎?”
“丟東西?”蕭晏愣了下,“你中間的字,是‘舍棄’之意,不是在家里行七?”
“不是,我在家里排……”她想了想,“老四應該是,我上面還有三個姐姐。所以我娘要把我賣了,給我爹典個妾生兒子。來張家之后,我爹,就是我公公,說要用這個‘棄’字,讓老天對我多多憐愛?!?/p>
雖然她也不懂,這是什么意思。
但是就是個稱呼,又不是阿貓阿狗,她也并不在意。
蕭晏沒想到陸棄娘的身世如此凄涼,“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寫成了行七的七。”
“你們讀書人,說話就是好聽。這用什么對不起,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你家的事情,這不正常嗎?”陸棄娘根本不在意。
“不過說起來,我爹娘把我丟了,說不定還很對呢?!?/p>
“為什么?”
“因為我命硬?!标憲壞镒猿暗氐?,“你猜外面怎么說我?他們說,娶個悍婦回家,雞犬不寧;但是娶了陸棄娘回家,是雞犬不留。”
“個人命運,和你又有什么關系?”蕭晏道,“倘若真有命硬一說,那你直接把你投入敵營,何須我方將士出生入死?”
陸棄娘哈哈大笑。
“好好好,果然還得是你們讀書人的嘴。以后誰再說我,我就這么頂回去。其實我也不信那些。我坦坦蕩蕩,從來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好人有好報才對?!?/p>
好人有好報嗎?
蕭晏心中苦澀,那他是作惡多端,才落得今日這般下場?
其實今日他有些醍醐灌頂般的豁然開朗。
起因是他躺在那里裝死,聽著兩個女孩子聲嘶力竭的假哭,忽然想到,人死之后,原來是這種感覺。
就是外界不管什么聲音,對他都再無影響。
從前堅信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為聲名所累,結果呢?
愛惜羽毛,反倒適得其反,落得聲名狼藉下場。
為名聲而活,為名聲所累,為人所利用……這就是他看似風光無限,實則稀里糊涂的前半生。
“既然這張紙都廢了,那你再幫我個忙,給大丫二丫三丫她們,起幾個正經(jīng)名字。”
蕭晏想了想,依次在紙上落筆。
昭昭。
灼灼。
皎皎。
他一個一個念給陸棄娘聽。
雖然他來得時間并不長,但是已經(jīng)對陸棄娘和她三個女兒的性格已經(jīng)有所了解。
三個女兒,雖然性格各異,但是她們身上,都折射出了陸棄娘的影子。
昭昭繼承堅韌,灼灼放大血性,皎皎升華生命力。
陸棄娘只會說“好好好”了。
“蕭晏,你就是除了我哥之外,最有學問的人了。”
蕭晏緘默。
陸棄娘已經(jīng)歡天喜地地拿著紙張出去給三個女兒看了。
她的女兒們,都有了好聽的名字。
不過她還是覺得大丫二丫三丫順口。
晚上全家喝上了肉粥。
不過人多粥少,每個人只有一碗。
二丫喝完肉粥,意猶未盡:“娘,明日分牛肉,晚上咱們回家熬牛肉粥行嗎?我還沒吃過牛肉呢!”
過年可真好啊,天天都有肉腥。
“明日我有安排,吃完幫忙洗碗去。”
二丫哼了一聲,“我嗓子疼?!?/p>
她今日可是賺了錢的。
“洗碗不用嗓子?!?/p>
二丫不吭聲了。
三丫把碗都要舔干凈了,陸棄娘把自己剩下的半碗給她。
三丫看看大丫二丫,不敢要,把碗推還給陸棄娘,“娘,我吃飽了?!?/p>
“看你大姐二姐做什么?你最小,長身體的時候,吃吧。”
“您身體不好,還該養(yǎng)身體呢!”二丫翻了臉,“說好一人一碗,怎么就得給她留?”
大丫也道:“娘——”
陸棄娘沒辦法,只能自己把剩下的肉粥喝了,“等著,明日我們喝牛肉湯?!?/p>
晚上,她把所有的銅錢倒在桌上,兩眼放光開始數(shù)。
銅錢碰撞的聲音,聽在耳朵里,宛若天籟。
她把一百個錢用繩子串在一起,翻來覆去地數(shù)了幾遍再串。
總算數(shù)明白之后,蕭晏發(fā)現(xiàn)她又去“撓門”。
“你在記賬?”他忍不住好奇地問。
缺錢就撓門,有錢還撓門,所以他才會有這種猜測。
“對呀!”陸棄娘滿眼高興,在上面刻畫著。
蕭晏挪了些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手里攥著一根很粗的針。
她用這些針,在門上留下了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記號。
“這是什么?”蕭晏指著一棵歪脖子樹問。
陸棄娘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別人?!?/p>
蕭晏一臉正色,“倘若不方便,那就算了?!?/p>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生出好奇心,可能就是太無聊了。
陸棄娘自己卻笑彎了眉,“這是里正,他總找茬,所以我就給他記成歪脖子樹?!?/p>
蕭晏突然發(fā)現(xiàn),陸棄娘眉毛修長而英武,眼睛圓而黑亮,眉眼很經(jīng)得起打量,眼中的狡黠,讓她整個人都年輕起來。
“你看這個——”她得意地指著倒扣的破草鞋,“這是貨郎,我之前托他賣過草鞋?!?/p>
“這三根毛,是殺豬的屠戶,賒了他三斤肥肉。肉能不吃,油卻不行……”
“這上面,都是你欠的債?”
“之前欠的,都還上了?!标憲壞锏?,“還有一些,是別人欠我的?!?/p>
“也都還給你了?”
“那沒有?!标憲壞飮@了口氣,“算了,各有各的難處。借出去的時候,就做好了不還的打算,要不我也不會借。”
這倒是符合她的做派。
蕭晏忽然又看到了一只歪歪斜斜的烏龜。
“那只烏龜又是誰?”
后面畫了五根雞毛,又是什么意思?
“哎,這是瞎畫的,你快別和我說話了,我都忘了今日要記什么了,別記亂了?!?/p>
怎么看,都有些心虛的樣子。
然后蕭晏就沒出聲,看著她畫了個箱子,然后在后面畫了一根雞毛,另外還有兩串糖葫蘆。
他明白了。
一根雞毛代表一兩銀子,一串糖葫蘆代表一串錢。
那剛才那五根雞毛就是五兩銀子。
那是最近新添的,因為還沒有被塵土弄臟,顯露出來的是原木的色澤。
最近,五兩銀子?
好。
原來烏龜竟然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