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啟審死官 第二十一章 因為他善

在場所有人，瞬間頭皮一麻。

深更半夜、荒郊野嶺，漆黑的山林中，吊著十個身穿大紅喜服的死尸。此等場景，光是想想，便教人膽寒。

靳國公本能地瞧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一眼，幽深的眸子里浮現(xiàn)出復(fù)雜的神色，似是后怕，又帶著些許不解。

巡撫梁仲道上半身微微后傾，爾后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向知府陳翰軒。

從那死囚少年口中聽說‘南郊十尸案’后便坐不住的陳知府，剛開始還抱著不愿相信、此子胡言亂語的一絲幻想，此時卻是被擊了個粉碎，不得不面對這一事實。

聽國公爺提到‘婚約’之時，鄭迎松心底便隱隱生出一絲不安。待兩位銀燕言及‘南郊、十尸、義莊’，這位準(zhǔn)備好好表現(xiàn)一番，打算在新任巡撫大人和國公爺面前刷一波存在感的南城令官，登時如遭雷劈、呆立當(dāng)場。

事實上，他依然對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但南城義莊突然多了十具無名尸一事，肯定與他有關(guān)。

兩名南城衙門的差役...是誰？為何發(fā)現(xiàn)尸體不上報？

鄭迎松壓根沒去思考，兩個衙門里最底層的差役，為何會三更半夜跑到南郊去，這個最重要的問題。首先想到的，竟是責(zé)難兩個不長眼的屬下。緊接著才開始擔(dān)心，這么大的案子已經(jīng)捅到了巡撫這里，自己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

“精彩，真是精彩啊！”

人未到、聲先至。

賢王世子炎景初大步流星邁入堂內(nèi)，酒意未褪的面容兩頰泛紅，他興奮道：“這世間，竟有人能讓死尸說話。本世子今日算是開了眼了，哈哈~~有趣，當(dāng)真有趣！”

緊隨其后的靳九思，蒼白的面色也因激動微微有了些血氣，他快步走到父親身邊，正想俯身耳語幾句，卻被炎景初阻止了。

“誒，不可，不可。聽故事的精髓，在于一點點揭開，方才有樂趣可言嘛。”

靳九思想了想，點頭道：“世子說的有理。”

在場諸公，不約而同皺起眉頭，但礙于炎景初的世子身份，也都不好說什么。

梁巡撫微抬起下巴，看向剛剛走進(jìn)來的提刑按察使江入年，沉聲道：“江大人，莫要賣關(guān)子。那丫鬟究竟是何情況，如實說來。”

江入年雙眼發(fā)亮地拱手一禮：“稟大人，下官恐說不清原委，還是讓齊小友來說罷。”

言罷，江入年自覺坐回原位。三人步入堂中，萬山虎與元成動作整齊地向諸位貴人揖手行禮。

‘真麻煩，動不動就行禮作揖，過于形式化’站在中間的齊逸，心底瘋狂吐槽，但面上還是有樣學(xué)樣地行了個禮。

“將你發(fā)現(xiàn)的，事無俱細(xì)，速速道來。”

被世子搞了一波心態(tài)后，梁巡撫明顯有些急了。

早知如此，方才這少年提出先去驗尸，他就應(yīng)該一道跟過去一睹為快。

“已驗明正身，假新娘正是趙玉柔的貼身丫鬟，翠兒。”齊逸掃了眼那個間接害死原主和老乞丐的狗官，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道：“乍看之下，系斬首而死，但事實并非如此。”

靳國公、梁巡撫和陳知府，登時坐得筆直，雙眼緊盯著粗布麻衣的清瘦少年。

“從現(xiàn)場的出血量，以及死者頸部皮膚的收縮現(xiàn)象來看，翠兒的死亡時間應(yīng)是在六個時辰左右。”

這會兒剛過戌時六刻，也就是說那假新娘早在辰時就已經(jīng)死了...陳知府心底當(dāng)即盤算了一下，旋即就反應(yīng)過來，這根本用不著算。

“人都死了，怎能好生生上花橋？”陳翰軒冷聲道：“莫不是，你與那丫鬟合謀，趁大婚之日人多眼雜，欲綁架九公子勒索錢財。見事情敗露，便殺人滅口，編造了如此荒唐的理由妄圖瞞天過海？”

齊逸心底詫異，這位知府大人一天天的到底都看了些什么話本？

“怎么，你也知道此番言論甚是荒謬？”陳翰軒睥睨地掃了齊逸一眼，冷哼道：“哼，黃口小兒，無稽之談！”

‘老陰陽人才無雞’齊逸心底懟了一句，正色道：“翠兒雖然已經(jīng)死了，但她的尸體已經(jīng)把一切，都告訴草民了。”

說著，他松開綁在右手的薄麻布條，詫異地發(fā)現(xiàn)深及骨頭的傷痕，竟然好了大半。

小辣椒的藥，神了啊！

齊逸暗嘆一聲，轉(zhuǎn)頭說道：“虎哥，借手刀一用。”

一聽‘刀’字，諸位大人的隨從還有守在正堂門外的兩名侍衛(wèi)，當(dāng)即嗆啷啷拔出佩刀。在場武力值最高的兩名銀燕，卻是巋然不動。

齊逸一臉無辜地看向端坐于主位的國公爺，靳千里抬起右手輕輕一揮。

老管家高聲道：“都退下。”

萬山虎這才拔出的匕首，齊逸接過來，抓住虎哥的右手，在其手肘上輕輕劃了一刀。

萬山虎：..............

齊逸：沒毛病啊，我說的是手和刀。

陳知府壓低眉頭、一臉嫌惡之色，梁巡撫則略有所思地看向二人。

比起外科醫(yī)生，法醫(yī)并沒有那么注重刀法，畢竟，大部分情況醫(yī)患關(guān)系很穩(wěn)定。不過，齊逸‘用刀如神’的大名，在整個江大醫(yī)學(xué)系都是出了名的。

萬山虎手肘上的一刀，力度角度都掌握得非常好，剛剛劃開皮膚，出血量極少。

有了先前差點被就地亂刀砍死的經(jīng)驗，齊逸學(xué)聰明了，將匕首交給元成，讓萬山虎側(cè)著手背滴了兩滴血在刀鞘上。然后帶著一臉懵逼的虎哥，走到靳國公與梁巡撫面前。

“注意看，這個男人挨了一刀，皮膚表層微微卷起，這種情況叫做創(chuàng)緣皮膚內(nèi)卷。且有少量滲出的組織液，再過幾分...過不了多久，就會形成痂皮。”

靳千里和梁仲道身體前傾，仔細(xì)觀察萬山虎手肘上的刀傷。

隨后，齊逸以攤開自己的右手，展示已經(jīng)開始愈合的傷口。

“草民手上的傷口很深，切斷了肌肉。先前用了藥，傷口愈合的很快，不過，還是能出來傷口邊緣也有皮膚內(nèi)卷的情況。”

靳千里邊看邊點頭，梁仲道則向齊逸投去詢問的眼神。

“草民想說的是，通過創(chuàng)傷痕跡可以判斷出，該傷口是生前還是死后造成的。”

“我二人都是活人，皮膚血肉受傷后，就會出現(xiàn)皮膚收縮、肌肉收縮的現(xiàn)象。而翠兒斷頸處的傷口，無論皮膚還是血肉都無收縮痕跡，”

齊逸說罷，顯眼包世子立馬跳出來作證：“沒錯，本世子方才已親自查驗過了，那翠兒的斷頸處，確無皮膚收縮之象。”

“這是第一個不同點。”齊逸習(xí)慣性地抬起左手，比劃了個‘V’：“第二，活人受傷流出的血液，會在很短時間內(nèi)凝固。以今天的氣溫和濕度，應(yīng)該會在半刻鐘左右開始凝固。”

齊逸將刀鞘遞給靳九思，指了指上邊的兩滴血跡：“稍后，各位大人可以觀察一下。”

在座幾位大人皆面露詫異之色，兩名銀燕則饒有趣味地看著這個說話的少年。

長了雙桃花眼的青年，想了想問道：“可否說一下其中原由。”

進(jìn)堂時，齊逸就注意到這兩位身上差服的款式，有點類似飛魚服，看上去相當(dāng)帥氣。再加上二人眉宇間的傲氣，與隨身攜帶的制式長刀，不難猜出身份不同于一般捕頭捕快。

既然對方發(fā)問了，他也樂于結(jié)交善緣。

“人活著的時候，血液在血管中流動循環(huán)，會產(chǎn)生一種東西叫做凝血因子。就是因為這種東西的存在，傷口才能自行停止流血。”

“沒有毒物干擾等特殊因素的情況下，皮膚擦傷只需...數(shù)15個數(shù)左右，傷口便會自行止血。像他這種情況，差不多60個數(shù)，就能止血。”

齊逸指了指萬山虎的手肘，接著說道：“若傷及靜脈，無外力介入，需半刻鐘方能止血。傷及動脈的話，則必須有外力介入，按壓傷口半炷香后可止血。”

“何謂進(jìn)脈、動脈？”青年滿臉求知欲地追問道：“諸如斷臂，洞穿腰腹之類的傷勢，又當(dāng)如何？”

“咳咳~”梁巡撫干咳兩聲打斷道：“竟舟，這些細(xì)枝未節(jié)，稍后得空再問。”

青年趕忙退到一旁。

不用巡撫開口催促，齊逸很上道地繼續(xù)說道：“人死后，身體各項機能停止運作，心臟停止跳動，不再產(chǎn)生新鮮血液。隨之，血管內(nèi)的凝血因子也不再生成。”

“因此，尸體流出的血液，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自然凝固。只會在風(fēng)吹、日曬、低溫等外界因素作用下，開始凝固。”

“第三，仍是血跡。翠兒被斬首時，其頸腔內(nèi)并無大量血液噴濺。婚房內(nèi)，只有尸體傾倒的地面，有少量血液呈流溢狀。且，方才我們返回婚房之時，血液尚未凝固。”

說到這里，齊逸故意停下來，果不其然，最佳人證世子爺再次找到了見縫插針的發(fā)言機會。

“沒錯。”炎景初一臉‘我很懂’的表情說道：“本世子將婚房內(nèi)的所有墻面、地面，及一干器物，全都檢查了一遍。如齊小友所說，血跡甚少，確不似一個活人被斬首時應(yīng)有的...那個詞叫什么來著？”

齊逸拱手：“出血量。”

“對對對。”炎景初大袖一揮：“以本世子的經(jīng)驗來看，那出血量不正常。”

場間再次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巡撫大人與國公爺在消化剛才那些話，兩名銀燕則對視一眼，然后不約而同看向齊逸，像是在說‘回頭空了找這小子好好聊聊’。

進(jìn)堂后都沒來得及說上一句整話的南城令官鄭迎松，這會兒魂都是飄的，方才這些人的對話，每個字他都聽到了，可連在一塊兒就很難懂。

知府陳翰軒則雙眼虛起，腦瓜子轉(zhuǎn)的飛起。終于，他抓住了一個關(guān)鍵。

“拜堂之時，國公、巡撫大人、江大人，都在場。本官也親眼見到，那新娘由喜婆牽著自行走入堂中，并不是由他人抬著進(jìn)來的。說了這許多，莫非是想證明，我等都眼瞎了不成？”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齊逸雙手交疊揖禮道：“草民相信，在座各位大人，都是耳聰日明、深明大義的。但站著的這位，可就不好說了。”

鄭迎松愣了兩秒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穿著粗布麻衣、不知道從哪蹦出來的小子，是在暗暗罵他眼瞎耳聾。

“你！”

“你什么你？”

齊逸絲毫不懼，轉(zhuǎn)身正面看向鄭迎松，雙眼直直地盯著這個狗官，似笑非笑道：“如今我就在站在你面前，你看我有幾分像從前。”

鄭迎松突然覺得眼前這小子好像在哪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不過，對方在這么多位大人面前對自己一個朝廷命官出言不馴，簡直大逆不道。

“大人”鄭迎松轉(zhuǎn)而向陳知府揖了一禮。

結(jié)果，沒等他開口，齊逸突然喝斥道：“大什么大？”

鄭迎松一張瘦長尖臉登時氣得漲紅：“下官是叫大人...”

“人什么人？”齊逸冷聲道：“莫非你想拖知府大人下水？”

陳翰軒臉色陡變，身體不自覺地向后傾。

“我、我...”鄭迎松氣急得不知該作何應(yīng)對。

“你那雙眼，只識得銀子，卻不看案子。南郊無頭尸抬進(jìn)衙門，你連瞧都不曾瞧一眼，便將好好的良家小姐當(dāng)作花魁娘子。”

“胡亂斷案、草菅人命，還明鏡高懸，就你，也配？！”

鄭迎松的雙眼在堂內(nèi)不停搜尋，似是想找一根救命稻草，最后將目光落在頂頭上司陳知府身上。

“看什么看，知府大人怎可能與你同流合污。知道為什么嗎？”

鄭迎松眼中充滿了迷茫，齊逸自問自答道：“因為他善！”

‘唰’

在場所有人，齊刷刷看向陳知府。

整個人都帖到椅背的陳翰軒，腳趾頭暗暗摳緊鞋底，緩緩轉(zhuǎn)過臉避開鄭迎松求救的目光。

見知府這般態(tài)度，鄭迎松心底登時有些慌了，轉(zhuǎn)而看向頗有幾分交情的提刑按察使江入年。

“怎么，見勢不對，又想攀咬江大人不成？你這賤人，正事不干，惡事做絕，簡直辱沒大啟官員的名聲。”

江入年也趕忙別過臉去，并緊抿著嘴，免得沒忍住當(dāng)場笑出來。

鄭迎松胸口起伏不定，氣得都快撅過去了。他抬起右手，手指不停顫抖道：“你竟敢辱罵本官，本官可是...”

齊逸：“罵你就罵你，還要挑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