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鄉到榆社,路途不是很遙遠。
但我們走的很慢。
晉陽軍最強的驍騎營擋在我們前方,這些人悍不畏死,令行禁止,給我們中路軍造成了很大的麻煩。馮大人都有些上火了,好幾次我都看到他有親自拔劍的沖動。
亂戰之中,敵軍一名弓騎注意到了傘蓋下的他,在被我們的人砍下馬來之前,射出了手中的羽箭。
我當時也來不及思考那么多,只是本能的搭弓張箭,一箭將那支飛向馮大人的箭簇射落在地上。
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幸虧運氣還可以,沒有失手。直到射完以后,我才感到手心有點冒汗。
但是馮大人和兄弟們卻不知道我內心的真實想法,他們見到這一幕后,紛紛拍手叫好,夸我箭術精湛、百步穿楊。我只能嘿嘿一笑,掩飾心中的忐忑和后怕。
敵人很強,真的很強。
可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少了,在禁軍一波接一波的沖擊下,他們終于支撐不住,敗軍向北而去。
我們又能繼續前進了。
在我們左邊的曠野上,無數的騎兵身著鎧甲,騎在馬背上“隆隆”前行,卷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鎧甲的鱗片反射著陽光,嘈雜的人聲、蹄聲混雜著沖天的草糞味撲面而來,那是馬軍都指揮使薛定的部下,也算是我的婆家吧。
在我們的右邊,鞏義縣男賈騏正率領著他的鄉軍穿越密林。參天古木將整個地面遮蔽,陽光都曬不進去,一片昏暗。只能從林間光影中依稀看到大軍迤邐前行的身影。
洛陽的兵馬也很厲害,多次站在前方阻擋住了敵人的騎兵沖鋒,他們的軍紀比我們禁軍還要嚴格。
也不知道西路軍和東路軍是何等的風采,想來也不會比我們差多少。看到這么多威武雄壯、能征善戰的同袍,我覺得孫芝應該是要完了。
武鄉縣城墻不高,但是抵抗卻異常激烈,馮大人親自到城下勸降,卻被罵了回來,所以心情不是很好。
我離得近,隱約聽到了他低聲咒罵對方守城將領是個“不識數的腌臜胚”。
想不到他這樣的大文官,也有出口成臟的一面……
三通鼓罷,號角聲傳遍戰場,無數抬著梯子、舉著刀兵、盾牌的兄弟怒喊著沖向了武鄉縣城,喊殺聲震動天際,讓我也不由自主的激動了起來,身體里隱藏著一種不安的蠢蠢欲動。
城墻上的箭矢像鋪天蓋地的蝗蟲一樣撲向我們的人,頃刻間就射倒了一大片,我們的弓兵也在盾兵的掩護下部署到了射程之內。
與敵人的自由發揮不同,我們是全營齊射的。站在遠處,我看到一片黑云從地面上瞬間騰起,像是一群被驚飛的麻雀,平地起飛劍,直上九云天。
一時間,城墻垛子上掉下來好多人。
后方投石車的將領舉起手中的長槍在空中揮搖,下一刻,漫天巨石裹著燃燒的火油,冒著巨大的炬焰、拖著黑色的尾煙,在空中劃出數十道絢麗璀璨的流星雨。
無數人舉著盾牌順著梯子往城頭上爬,上面的人也在向下扔擂石滾木,不斷有人從高空跌落,也不斷有人先登城頭,在上面引起一陣混亂。
寬闊的攻城車冒著濃煙、插滿箭矢,在死傷了一地兄弟后,終于到了城門前。隨著“咚”、“咚”、“咚”的撞門聲傳來,雙方的搏殺更激烈了,已經陷入到失去思考的狂熱中。
“轟——”
隨著半扇城門轟然倒塌,另一扇也歪曲變形、斜掛在一邊,城門洞子那里爆發出了這個世界上最原始的憤怒和嘶吼,洛陽鄉軍在賈騏的帶領下向魚群一樣爭先恐后的涌進了城門里,整個戰場喧囂吵嚷到了極點。
我騎在馬上,立在馮大人身邊,閉上眼睛試圖讓喧囂保持安靜。
我一直都喜歡安靜。
武鄉守將是個硬骨頭,寧死不降,馮大人親自勸解了好久,他依然梗著脖子一聲不吭。我有點佩服他,他是對手,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迫于無奈,馮大人讓我親自送他上路。我抽出自己的兵器,用這把沾滿鮮血的利刃,揮出了最具敬意的一刀。
山高路遠坑深,大軍縱橫馳奔。
城小人少的武鄉縣抵抗頑強,給我們造成了巨大的麻煩和不小的損失。城高壑深、兵精糧足的榆社知縣和守城將領,竟然早早的就把自己綁起來跪在城門外,向我們投降了。
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之前我還在想,晉陽府到處都是凹凸不平的山地,道路崎嶇、交通不便,物資匱乏、地寒民貧,有些地方甚至全是懸崖峭壁,我們為什么一定要費時費力的打下這里?
這個想法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不得其解。
直到我們走出太行山脈,看到了晉陽城,以及它南邊的千里平原。我這才明白過來,這些天我們經過的地方,只是它的橘子皮。
干澀、褶皺的外表里,包裹著甘甜、濕潤的果肉。
這里的富庶,不比我們潁川差。
這里的城關,比幽州城還巍峨。
雄藩巨鎮,三晉都會,龍城自古繁華。巽水煙波,蒙山曉月,繽紛十里如畫。峰巒環都邑,汾水繞關斜,拊扼天下。雨霽憑欄,青史悠悠似云霞。
鳴鳳南望王家,受屏藩之命,拱衛華夏。出震向離,漢唐潛興,深心普照塵剎。劉琨志北伐,延昭守邊庭,征戰平沙。名賢云往,逸興隨風至天涯。
天下一統時,這里是中原屏障。天下大亂時,這里是龍虎之鄉。
到達晉陽城下后,望著斜陽下的雄偉城關,我突然有些感慨。我這一生,怕是走不完大千世界了。晉陽尚且如此,蜀國的成都、唐國的金陵,又該是怎樣的錦繡壯麗呢?
西路軍早就先我們到達了晉陽城西,東路軍也在七天后到達了晉陽東北角。三路人馬,十萬大軍,將晉陽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三月二十五,是個上路的好日子。
隨著馮大人一聲令下,我們一起向晉陽發起了進攻。
奇怪的是,敵人只是稍做抵抗,南城門、北城門和西城門的守軍便打開了城門,只用了不到半天時間,我們就輕而易舉的進入了晉陽城中。
按照馮大人先前的推算,如果對方鐵了心要死守,我們可能要圍上半年甚至更久才能拿下這座城池。
后來我才知道,是他們自己不想打了。
想想也是,外無援兵,孤城一座,敵強我弱,大勢已去,確實沒有白白流血的必要。
或許,真正的較量,早就已經在武鄉縣或者其他兩路的某個戰場上分出勝負了。
我見到了孫芝。
他立在晉陽城最中心的鼓樓上,披頭散發,面容憔悴,手里還舉著根火把。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個模樣可憐的人,當初背棄我們北伐大軍,致使兵敗禍起、天下大亂、生靈涂炭。
要不是陛下力挽狂瀾、再造乾坤,我們不知道要在異族的鐵蹄下受到怎樣的蹂躪!
馮大人打馬出列,看樣子是要和他聊上幾句,我也緊緊握著硬弓跟隨上前,隨時準備送走孫芝。
“上次一別,又是數載匆匆……王爺,降了吧,都結束了。”
孫芝的模樣有些瘋癲,但好在口齒清晰,看來還沒有真的瘋掉。
“展德……馮展德,本王想過是文訓,是李繼賢,是文家的小崽子,但怎么也沒想到最后會是你啊!”
孫芝長嘆一聲,苦笑著搖頭,懊悔不已:“早知今日,當初在鄴城時,我就該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馮大人沉默了半晌,抬起頭看向高樓上的孫芝,也不由的嘆道:“時也~命也~,當年王爺雄姿英發,在下垂坐下首,誰又能想到今日的事呢?今日雖處境不同,可誰又能料到以后的事呢?”
孫芝聽完這句話后,情緒似乎平穩了一些,閉目不語。
“就這樣吧!就讓文訓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去建立他的太平盛世吧!我全家八十五口盡在此樓中,今日**而去,汴京的煦兒,也由他打殺去吧!”
馮大人聽說他要**,連忙伸手勸阻道:“王爺休要沖動!且先聽我一言!當今陛下仁厚,更兼蜀、唐未定,性命存續,猶未可知,不可……”
“你要讓我像一條狗一樣寄人籬下?搖尾乞憐,整日看文訓的臉色過活嗎?你也太小看我了!!”
“王爺!我不是這個意思……”
孫芝突然收起怒容,悲愴的望向我和馮大人,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道:
“展德,你我年少相識,同朝為官數十載,又恩恩怨怨了這么多年,最終還是你笑到了最后!我無話可說,也敬佩你的為人。就讓我體面的走吧,就算我央求你……”
馮大人的胳膊停在半空中,僵硬的定格了很久,最終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放了下來。
孫芝望著馮大人,笑著嘆了一口氣后,目光從我們身上移向周圍的戰馬士卒,看向晉陽城中的斜陽巷陌,看向遠處雄偉的高墻城關,看向天邊的遠山群岱和絢爛云霞。
“文教言!可惜天命屬你,不意我啊!”
一縷細煙從鼓樓中淡淡冒出,漸漸演變成團團白霧,最后演變成滾滾黑煙,大火從樓上燃起,下方緊閉的門縫中噴出嗆人的黑灰,我聽到了里面隱約傳來孩子的啼叫和女人的哭喊聲。
好像還有嬰兒的。
“大人,這……”
說實話,我急了,我也是有孩子的人,這有點太殘忍了……
馮大人沒有理我,只是閉著眼睛,表情有些不忍和痛苦。
但他終究還是一言未發。
近處,烈火焚樓。
遠處,夕陽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