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佛?”
庭院中的槐樹下,凌晨握著蒲扇從搖椅上翻起身來,望著坐在自己身旁敲核桃的青檸,一時間路易十六附體,有點摸不著頭腦。
“自打咱倆認識以來,從來沒聽說過你有這愛好啊……”
青檸似乎是有什么心事,想開口,卻欲言又止,低下頭繼續用小錘砸開綠皮核桃,剝去軟衣,將微甜干脆的果實喂進凌晨口中。
“我就是想去……”
凌晨見她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心里很是疑惑。他對這種不問蒼生問鬼神的事一向不感興趣,慈父不就曾經向梵蒂岡鎮長發出過靈魂拷問——“上帝,他有幾個裝甲師?”
說實話,挺不禮貌的。要不是他手里有幾百萬蘇軍,教皇估計早就抄起十字架招呼了。
盡管有些不理解,媳婦也不肯說出緣由。但既然她想去,那就去唄!
作為沒福硬享的窮學生,凌晨去過姑蘇寒山寺、金陵雞鳴寺、嵩山少林寺、姑臧華藏寺、西平塔爾寺和臨安靈隱寺。不敢說遍覽禪宗,但也算略染空意。
青檸的提議讓他也產生了一絲好奇,他也想看看大周的寺廟長什么樣子,有沒有喜歡扮豬吃老虎的掃地僧。
八月廿三,天青煙雨。
解二也是找到流量密碼了,自從跟著凌晨去了一趟下蔡縣后,一戰成名。坊間對他的風評有所好轉、結識了不少府城里的朋友、和臨潁縣的官差們也算一起扛過槍、還收到了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府大人送來的賞銀,名利雙收!
嘗到甜頭的他認定了凌晨就是他的命中貴人,死纏爛打的追著要做凌捕頭的狗腿子,趕都趕不走。
這不,正歡快的在車外揮舞著牛鞭呢~
今天沒有帶青櫻和小云,青櫻不懂什么是佛,小云只信自己。
“檸兒,咱們要去的寺廟叫什么名字啊?”
車轎里的凌晨癱在墊了軟褥的座位上,已經被漫長乏味的路途消磨掉了好奇心,只剩下無聊和不耐煩。青檸要去的這座寺廟不在臨潁縣,而是在西南邊的紀縣。
青檸坐在凌晨側面,雙手輕輕揉捏著凌晨的大腿,給他按摩緩解顛簸中的疲憊:“叫‘未來寺’。”
“嘶……”凌晨聽的精神猛然一振,坐直身體再次問道:“怎么起了這么個奇葩名字?”
青檸思忖著回答道:“我聽鎮子里的老人講起過,他家寺名取自《金剛經》里的‘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至于意思么……我也不曉得。”
凌晨尷尬的撓了撓頭,他沒讀過《金剛經》,所以不知道這些。不過,他還是覺得這些話屬于廢話文學,難道《金剛經》的作者也水字數嗎?
青檸望著凌晨疑惑的模樣,不禁捂嘴輕笑,拉著他的胳膊柔聲道:“相公糾結這些做什么?反正二嬸說這家寺挺靈驗的,好多人禮完佛后都回去還愿呢~”
凌晨哈哈一笑,望著青檸調侃道:“也是,你高興就行。不過娘子最近課業精進不少啊,都能吟出禪語了!日后成了女狀元還好,要是成了大尼姑,留下為夫獨守空房,可該如何是好呀!”
“去你的!”
青檸臉頰粉紅,嗔笑著伸出雙手作勢就要掐來,嚇得凌晨連忙討饒!腰上全是細肉,要是被擰上一把,那滋味可太酸爽了!
就在夫妻二人調笑打鬧之際,牛車突然停了,簾外傳來解二囂張的怒罵聲——
“瞎了你的眼!也不看看是誰的車駕就敢搶道?滾一邊去!惹惱了二爺,有你好果子吃!”
聽的凌晨和青檸面面相覷。
“待在車里,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嗯……哎相公,這里是不是咱們臨潁,不要跟人意氣相爭。”
“知道了。”
凌晨安頓好青檸后,疑惑的掀起車簾走了出來,站在車轅邊向前望去——
一個少年模樣的人騎著馬擋在自己的車駕前,手里握著鞭子,態度十分囂張的指著解二叫他滾開。少年身后還有一頂轎子,兩個皮膚黝黑的轎夫一前一后的抬著,側面還跟著個小丫鬟,里面應該是個女人。
“怎么了老二?”
見凌晨出來察看,解二滿臉氣惱的指著那馬上少年對凌晨狀告道:“相公,這小東西騎的是馬,身后又是轎子,明顯更好讓道,卻非要讓咱們的牛車費勁移到一旁給他們讓路,你說這不是找茬么!”
凌晨聽完后覺得是這么個理,于是他客氣的朝著那少年抱拳道:“這位小兄弟,我們是牛車,轉向調整多有不便,能否勞煩你錯一下位,咱們也好各自趕路。”
“錯你媽個頭!小爺走在路上,向來只有人讓我,何曾讓過人?!識相的趕緊滾開,耽誤了小爺的行程,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臥槽……
凌晨目瞪口呆的望著少年滿臉厭煩的舉起鞭子指著自己辱罵,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似乎從他身上看到了某位下蔡籍貫的故人身影。
“小兄弟,敢問令尊大人可是紀縣知縣?”
“放屁!你這傻大個看著比那黑漢斯文,怎么說話如此陰險,如何敢暗引我與知縣大人攀親!”
不是知縣的兒子?那你在這神氣什么呢我請問?
凌晨當下就皺起了眉頭,他不是喜歡找茬的人,眼下明明就是一個簡單的交通問題,可這小子口無遮攔的數次辱罵,多少有點盛氣凌人了。
他正欲爭辯,身后簾里卻傳來了青檸的聲音:“相公,莫要因為這些小事與人爭執。解二哥,你辛苦下,把我們的牛車拉到路旁吧,晚上我們還要趕回去呢~”
滿臉不爽的解二在聽到青檸的話后,望向凌晨征求他的意思,凌晨無奈的長出了一口氣,眨著眼揚了揚下巴。
解二點了點頭,便十分不情愿的走到前面扯著拴在牛鼻環上的繩子,將車駕趕到路邊的草地上,給少年讓出了主路。
“哼!”
少年不屑的瞪了他們一眼,雙腿一夾便旁若無人的往前走去。凌晨看著他那副得意的模樣,心里很是不爽。但今天是帶著青檸來禮佛的,他不想破壞了青檸的心情,于是再次抱拳出聲問道:
“小兄弟留步。”
那少年勒住馬韁繩,表情不耐煩極了,語氣很沖的問道:“干什么?!”
凌晨雙手抱拳行禮,語氣和善的說道:“我這車夫不懂事,方才沖撞了小兄弟,我代他向你賠罪。敢問小兄弟姓甚名何、家住哪處?今日事忙,待改日得了空閑,必定登門賠罪。”
少年冷笑一聲:“你當我傻子不成?你問這些,不就是想看看惹不惹的起,然后伺機尋我麻煩么?不過看你們這副慫樣,怕是這輩子也惹不起小爺!聽好了,小爺姓厲名尋,就住在縣城東郭,我爹是厲氏織作坊的東家,不服盡管來找!”
說罷,他便不再理會凌晨一行,打馬繼續前行。那倆轎夫也抬著轎子一搖一晃的和牛車擦肩而過,丫鬟緊跟一旁,就這么離開了。
凌晨看到他們走遠后,扭頭看了一眼車簾,確認青檸看不到后,立刻在車轅上蹲下身子,朝著解二悄咪咪的招手。
解二很懂的趕緊把耳朵湊了過來。
“叫陳嘯去查,如果沒有官府背景,給我往死里整!”
解二嘿嘿一笑,樂呵呵的點了點頭。這才是他認識的凌捕頭嘛!紀縣,紀縣怎么了?下蔡縣的那個姜……姜什么來著?那可是敢圍堵縣衙的有志青年,不還是全家在菜市口團聚了么?
——
厚重的石板承載著信徒虔誠的禱告,苔蘚沿著縫隙悄悄蔓延,生命的意義就隱藏在這些司空見慣的尋常之中。白色碑刻被風雨留下斑駁記憶,不知佇立了多少年的山門上,銅環生銹綠。
火紅的楓葉灑落一地,腳下踩著一片金黃軟毯。近處香客信士絡繹不絕,遠處煙火裊裊騰空而起,陣陣梵音從殿前塔后傳入腦海,滌蕩靈魂,頓覺空靈。
剛一走進香火旺盛的未來寺里,青檸就和凌晨解二約好一會在齋房碰頭,然后自己一個人跑去西側觀音院去了。那邊大多都是女眷,基本沒有男人跟隨,只有僧人引路。
凌晨背起手,解二跟在身后,二人就這么在寺中閑逛了起來。
他們倆在人群中很扎眼,不像是禮佛的,也不像還愿的,更不像是來布施或者問禪。尤其是解二,他長的很像那類讓佛祖倒欠香火錢的人。
為了保住箱子里的功德,兩個年輕和尚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他們身后,亦步亦趨的緊緊跟隨著二人的腳步,一刻也不敢大意。
逛了一會,凌晨的好奇勁被滿足了不少,于是便起了玩心,朝著自己身后的兩顆锃亮光頭招了招手。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一起雙手合十走上前來。
“阿彌陀佛,施主有何吩咐?”
凌晨露出一副神秘的笑容,盯著這倆倒霉蛋問道:“敢問二位師父,本寺可有得道高僧?”
“呃……”
“不敢妄稱高僧,但敝寺主持方丈和度厄師祖,皆在佛法上有所造詣。只是主持方丈要為眾多信士疏卻煩絲,師祖又行蹤不定,怕是要招待不周了。”
凌晨揮手道:“無妨,我心中有一疑惑,或許二位師父也能解答也說不定。”
兩個可憐的和尚面面相覷后,其中一個試探性的出聲詢問道:“那就請施主賜教,只是小僧佛理學的粗淺,若是答解不對,還望施主萬勿責笑。”
凌晨揮手說道:“哎~此言差矣!吟詩作賦、問道論禪,皆是風雅之事,向來只有品學,沒有錯對。更遑論爭個高下,討出結果,師父盡可暢所欲言。”
兩個僧人聽后皆是微微點頭,這白凈施主倒像是個詩書熏陶出來的,不像另一位,怎么看都沒有安全感。
“二位可聽仔細了,在下只有兩個問題,其一,佛是萬能的嗎?”
就……這么簡單?
兩顆光頭萬萬沒想到凌晨的問題如此淺白,齊齊松了一口氣,其中一人立刻就施禮答道:
“阿彌陀佛~稟施主,佛并非萬能。過去世的業力,此間無法消卻,故而生生世世,輪回不止。無緣之人,亦無法度化,是謂: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凌晨背著手好整以暇的點了點頭,來回踱步著繼續問道:“除此之外,再無不能?”
另一個和尚也合禮答道:“是,也不是。”
“那到底是是,還是不是呢?”
“自然是。”
“好!”凌晨興奮的拍著雙手,目光灼灼的盯著他們倆,終于拋出了珍藏已久的深水炸彈——
“那么請問二位師父,佛能不能創造出一塊他自己舉不起來的石頭?”
其中一個和尚不假思索的回答道:“自然是能……哎?”
另一個連忙替他糾正道:“不不不,不能……哎?”
哎?哎~
懵了吧?
懵就對了,誰來誰懵!
兩個和尚先是疑惑,然后迷茫,最后陷入了痛苦的糾結之中。如果佛除了先前那兩樣之外是無所不能的,那怎么會創造不出一塊石頭呢?可一旦能創造出來,他自己又抱不起來,那怎么能說佛是萬能的捏?
“嘶……”
兩個可憐的和尚陷入了深深的懷疑和邏輯的混亂之中,漸漸的演變成了對信仰的動搖,眼看著就要當場還俗了。
就在這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從凌晨身后響起——
“阿彌陀佛~覺明,覺行,你們先去忙吧。”
“是,師祖~”
凌晨和解二剛聽到聲音的那一剎那,便同時轉身向后看去,香椿樹下,立著一個干瘦的老和尚。
一身百納黑灰白,手中倒握鋤梨木,草鞋套在泥腳上,褲腿挽起至膝彎。慈眉善目,祥氣瑞闔氳;垂耳綿長,無我眾生相。笑意噙在嘴角,難尋貪嗔癡。自在藏于胸中,不沾凡塵果。
凌晨面帶微笑,上下打量了一遍眼前的老和尚,也忍不住點了點頭。
嗯~有那味了,比起廟里其他那些忙活生意和應酬的禿驢,這位還真有那么點出塵之氣。
老僧一手握鋤,單手作揖道:“二位施主,請移步陋室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