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髻上只插著一根玉笈,別無余物。
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笑容,可即使是笑著,眉心處那道長久皺眉形成的豎褶也無法舒展開來。
一身紫袍,玉飾犀帶,肩寬背闊,體型雄偉。手腕處被串甲護腕束起袖袍,腳上踩著雪底皂靴,看年紀應該在五十上下,胡須打理的很順溜,很有男人味。
光從外表上看,很難把他的一身正氣和“竊國之賊”這個詞聯(lián)想到一起。
這位晉王身后還跟著兩名女子,皆是傾國傾城的容貌,而且長相極為相似,似乎是雙生子,只是一個恬靜淑雅,一個古靈精怪。
可怪就怪在……她們穿著侍女的服飾。
再說這種場合,這位晉王爺估計也不會把自己的女兒帶過來,向三個中年大叔拋繡球,給自己超級加倍招個岳爹。
孫芝一進來,馮延和王越都站起來了,心事重重的望向他。賈建則是十分自然的從小餐桌旁來到了大堂中央,朝著孫芝殷勤的躬身行禮道:“下官拜見王爺~”
有他打頭,另外兩位也只能跟著行禮:“下官見過王爺?!?/p>
“哈哈哈哈~坐坐坐,都不是外人,不要客氣,快請入座。”
凌晨跟著馮延行完禮后,又回到座位后面,站在馮延身后,十分警惕的注意著四周門窗外的動靜。
“想當年,本王與展德曾在東市瘦馬坊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可還有無印象?”
孫芝一上來就笑呵呵的跟馮延拉起了家常,絲毫沒有理會賈建和王越。洛陽府尹賈建一看就是早就投入他麾下了,不然怎么也不可能這么松弛。至于東昌知府王越么……
不清楚,可能是實力太弱,回收利用的效益低下吧。
馮延客氣的拱手說道:“當年王爺意氣風發(fā),跟隨先帝左右,同行盡是當世俊杰、龍麟兕虎。在下位低身賤,安敢進前?但也仰慕尊顏,僥幸偷得一窺?!?/p>
孫芝拍著大腿笑道:“你呀!還是和當初一樣謹言慎行、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像我們幾個無法無天,闖出那許多丟人現(xiàn)眼的禍事來,為此可沒少挨御板,哈哈哈哈~”
笑了一會后,孫芝十分感慨的望向堂中的地板,目光有些怔怔出神:“唉~那時候我們多年輕?。∩倌瓴蛔R愁滋味,泛舟湖上、街巷斗毆、夜宿花樓……如今,都老啦~”
馮延微微一笑:“王爺年富力強,正值春秋鼎盛,何來老邁之說?”
孫芝眉頭一挑,看了一眼馮延后,笑容又重新洋溢在了臉上:“本王也就那樣,倒是展德最近風頭正盛??!十幾萬反賊,數(shù)日之內(nèi)土崩瓦解,連昨日前來的孟蜀使者,都向本王打聽老弟你呢~”
“下官受朝廷之命治理一方,敢不盡心竭力,護佑治下周全。”
“嗯~”
孫芝不置可否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點著頭問道:“本王欲表奏圣上調(diào)你來京中任職,以你的大才,屈在小小的潁川府實在是可惜。陳謙那老東西已經(jīng)糊涂了,這吏部天官的位子,中書門下的活計,本王覺得還得是自己人來,展德可有意向?。俊?/p>
此言一出,原本溫馨和諧的同學聚會,瞬間變成了緊張刺激的招聘現(xiàn)場。不過區(qū)別是,沒被面試官錄取的話,有概率親眼看到自己的后背。
不用借助銅鏡。
就說多年不聯(lián)系的老同學突然熱情準沒好事吧!
馮延斟酌良久,不卑不亢的回答道:“待下官面見過圣上,再向王爺答復吧?!?/p>
聽到這話,孫芝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兩眼盯著自己手中的酒杯把玩著,沉默不語。
宴廳里落針可聞。
凌晨淡淡瞄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孫芝,將原本背負的雙手垂立了下來。
要摔杯嗎?
你摔一個試試。
我不知道老馮能不能活,但我知道你一定會死。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時,洛陽府尹賈建突然打著哈哈笑了起來,邊笑邊說道:“來來來,王兄,我敬你一杯?!?/p>
一直被冷落的王越聽到賈建喊他,連忙端起酒杯和他隔空碰杯,二人一飲而盡。
孫芝沒有理會他們二人,而是抬眉冷冷看向馮延,發(fā)現(xiàn)馮延正視前方,不與他對視。
但他身后的那名年輕人,卻異常大膽的斜眼瞥向自己,目不轉(zhuǎn)睛,眼中毫無懼意,甚至還有一絲……玩味?
孫芝眉頭微微一皺,這是何人?
先前他光顧著讓人盯緊馮延了,并沒有派人查他的隨從,反正都是NPC,沒有人比潁川知府更重要。
年輕人啊……
孫芝恢復了笑容,腦袋微微一側(cè),望著凌晨對身后的雙生姐妹花說道:“胭脂,去給馮大人身后的那個后生遞杯酒吃。”
看起來知書達禮、像是大家閨秀的那個侍女文靜的行了一禮,從孫芝面前的案桌上倒了一杯酒。只見她素手捏著酒杯,身姿婀娜,款款來到凌晨面前后,害羞的別過臉去,嬌聲低請道:“公子,請飲此杯~”
凌晨笑著擺手說道:“謝謝,鄙人不善飲酒。”
“哦?”
堂上的孫芝聽到凌晨推辭后,身子向后一躺,雙腿雙手舒服的張開,朗聲說道:“看來是胭脂粗俗低劣,入不了小兄弟的眼?!?/p>
他話音剛落,門外那兩個小廝便低著頭快步走了進來,一人一邊架住那名叫“胭脂”的姑娘胳膊,不分由說就將她拖到門外,連酒杯都“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酒水濺了一地。
就在眾人還沒搞清楚什么情況時,其中一個小廝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匕首來,就在門口外面當著所有人的面,一刀割破了胭脂的脖子??!
血水噴濺,胭脂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脖子,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就絕望無力的倒在了血泊中,香消玉殞。
凌晨懵了!
臥槽!哥們你打了幾針輝瑞啊?這么癲?!
就在這時,宴廳里又響起了孫芝的聲音:“可惜了,她們姐妹都還是處子呢~胭霞,你去?!?/p>
賈建也不敢再那么隨意的笑了,王越更是胳膊和手都在微微發(fā)抖。馮延深呼吸了一口氣,轉(zhuǎn)頭看向?qū)O芝,正欲開口說話,卻被孫芝冷漠的伸手打斷。
他冷冷的盯著凌晨,想看看他會做何反應。
這事應該沒有提前商量,因為剛才那名叫胭脂的侍女被拖出去的時候,眼神里充滿了疑惑和不解,也沒有劇烈掙扎。
而還活著的這位胭霞姑娘,直到現(xiàn)在都是懵的,反應過來后,眼眶又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
和她一母同胞,從小一起長大的雙胞胎姐姐,就這么……死了?!
“你沒聽到嗎?”
孫芝又是淡淡的催促了一句,語氣非常平緩。但在在場其他人聽來,卻是森寒無比,宛如厲鬼低吼!
胭霞低下頭,癟著嘴角忍住淚水,雙手微微顫抖著斟了一杯酒后,輕輕吸著鼻子向著凌晨走去,卻再也沒有了剛才那股無憂無慮的天真爛漫,整個人可憐凄凄的,害怕到了極點。
“公……公子,請飲……請飲此杯……”
凌晨看著眼前這小姑娘,不禁想起了文瑤,要是今天站在這里的是文瑤,她會不會認清這個世界的殘酷和冷血?不過真到了那時候,就算她明白了這一切,怕是也晚了。
凌晨伸出手從她手里接過酒杯,卻沒有喝。
誰知道里面有沒有毒?
他信步走到門口,看了一眼站在兩邊、跟機器人一樣沒有感情的兩個小廝后,往地上撒下杯中酒,權(quán)當是祭奠這位可憐的姑娘吧。
誰特么能想到那個逼這么變態(tài)?!
做完這一切后,他又回到了堂中,孫芝饒有興趣的看著毫無驚懼之意、也沒有露出怒色的凌晨,微微點了點頭:“嗯,不錯~后生可畏??!下去吧~”
“慢?!?/p>
嗯?
孫芝皺起了眉頭望向凌晨,這就是初生牛犢嗎?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
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凌晨輕輕一笑,躬身行禮道:“王爺,小人有個不情之請?!?/p>
“講?!?/p>
“小人雖微末不才,卻也在汝南府得文公虛抬高看,親自為我斟酒,文夫人也曾親自為我烹粥。所以……小人能不能也向王爺討杯酒吃?若是能得江淮、晉陽兩大節(jié)度使親自斟酒,小人也算不枉此生了?!?/p>
孫芝聽到凌晨說完后,表情微微一愣。
“你叫什么名字?”
“凌晨。”
孫芝原本后仰著的身子坐直前傾,目光銳利的打量著眼前的凌晨,這個名字……
他可太熟悉了?。?!
兩年前,自己啟用在壽春府周圍的全部棋子,欲要襲殺文訓,竟然被此人趁夜盡數(shù)反殺!前段時間文訓過壽,自己派晉陽軍中最好的細作和死士去襲殺韓玨的兒子,也是此人,讓自己功敗垂成!
之前一直忙亂,顧不上處理這種小角色,今天他竟然還敢來到本王的地盤上,真是踏破鐵鞋……
等等,
孫芝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猛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這么危險的人物,現(xiàn)在距離自己只有五六米遠!!
如果對方現(xiàn)在突然發(fā)難,堂后的親信和屋外的護衛(wèi),怕是來不及救自己啊!
只能先安撫著他了,他剛才說什么來著?斟酒?昂~那就給他斟……
一念及此,孫芝又愣住了。
能被江淮節(jié)度使親自斟酒的人,來到晉陽節(jié)度使的地盤上,自己同樣為他斟杯酒,也不算自降身價,傳出去并不難聽。
此舉既彰顯了自己的胸懷大度、禮賢下士,也能抬高對方的名聲,搞不好還能傳為一時美談。說穿了,不過小事一樁、舉手之勞。
可問題是,此人于文家有功,文訓肯定是主動斟酒去籠絡(luò)人心的?,F(xiàn)在,自己是被他求著斟酒的。
別小看了這點細微的差別,里面的區(qū)別可大了去了?。?/p>
人家在那邊是座上賓,到你這怎么還要自己張口討恩惠?這么一對比,高下立判。
你要么從一開始就高高興興的給他倒,要么就別理他。
可現(xiàn)在的問題是,自己不能不理他啊!
前前后后、零零總總加起來,自己手下已經(jīng)有將近兩三百人死在了這家伙手中!他現(xiàn)在離自己這么近,要是不答應,萬一這年輕人腦子一熱……
甚至他可能一開始就是受文訓之命,專程混在馮延的隊伍里來接近自己的!
孫芝的心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了“騎虎難下”是個什么意思,感受到了濃濃的生命威脅??!
“王爺……您怎么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嗎?”
凌晨滿臉擔憂的看著孫芝,又往前走了兩步。
孫芝的內(nèi)心在瘋狂咆哮——
別特么再往前了??!
“呵呵……若是早些說出汝名,何需張口討要?本王早就聽過小兄弟的名號,一直求賢若渴,豈會吝嗇區(qū)區(qū)之勞……”
說罷,他扶著案桌站起身來,強壓下胸中的驚濤駭浪,一直用余光緊盯著凌晨。萬一他有異動,自己就大喊一聲外加彈射起步,希望后堂的護衛(wèi)來得及擋住此人吧……
“王爺……”
“嗯?怎么了?”
凌晨指著桌子上的酒杯說道:“滿了……”
孫芝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酒杯早就滿了,自己心中思索著事情,沒有注意到,此刻已經(jīng)流了一桌子。
他面不改色的放下酒壺,單手端起酒杯,忐忑的望了一眼凌晨,深呼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復又睜開,硬著頭皮舉起來遞向凌晨:
“來,小兄弟,請滿飲此杯!”
凌晨笑著行禮道謝后,快步走到孫芝身前,卻并沒有接酒杯,而是先拿起酒壺翻來覆去的端詳起來。在確認了不是陰陽壺后,才將斟的太滿的酒杯分了一半給孫芝的杯子,恭恭敬敬的遞給孫芝說道:
“小人多謝王爺賜酒。”
孫芝臉上的肉抽了兩下,當著凌晨的面一飲而盡。對方這才笑嘻嘻的將手中另外半杯放心的灌進嘴里,喝完還砸吧了兩下嘴,毫無禮儀風范。
做完這些后,凌晨轉(zhuǎn)身回到了馮延身后,心滿意足的負手而立,絲毫不怕被他事后報復。
你敢惹我,我就先弄死你,再把全部身家典當出去,弄上幾百個熱氣球。硫磺、硝、木炭通通搞里頭,也不管什么比例了,就這么往你老家宅子一扔,保證讓你全家整整齊齊的團聚。
什么?晉陽軍?
跟我的蘑菇云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