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羅可汗剛剛過完四十生辰,正是生龍活虎的年紀。
三百年了,草原上的雄鷹終于再次翱翔在了南人的天空中。自己的名字,注定會刻在南人的書簡上,也會被氈房里的母親唱給孩子們聽。
往年冬天,部落里總是缺衣少食,凍死人的事也不稀奇,還要費力攻打南人修筑在崇山峻嶺之中的城關,塞外山谷經常尸橫遍野。
今年不一樣,那些平日里看不起自己的關隘守軍,跟個娘們似的低頭抹淚,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入關。
一路上還送吃送穿送酒喝,部落的男兒都壯了一圈。寂寞了還能偷偷屠個村,抓幾個女人玩玩,也沒有人敢說什么。
現在自己更是率兵越過了傳說中的黃河,往前數一千年,能到此處者又有幾人?
而現在,我,柔羅,帶領著鬼方部落的勇士們,再次飲馬黃河!
這要載入史冊啊!這要請大祭司敬告鬼神啊!
要是能逼降開封城,讓那個兒皇帝贏了這場大戰,以自己的威望,回去之后未必不能消滅其他部族,一統草原諸部。
你看看那些廢物們都在干什么,敕勒部在和云中的那個申屠明光死磕,高車部膽小如鼠,這么好的機會都不敢上,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契丹和突厥就更別說了,哼哧哼哧的跟文訓正面對拼,南人雖然沒幾個能打的,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那個文訓還是有點硬的,也算是個人物。
但那又如何?
本汗千里奔襲,神兵天降,如今開封城就在眼前,所有人的命運都攥在我的手里。
敢笑眾人多無腦,天下唯我是主角!
張承立在城頭,望著下面密密麻麻的鬼方騎兵,神情凝重。
他們全都騎著矮馬,身著毛帽氈甲,肩上扛著彎刀,腰間挎著彎弓,每個人背上都背著牛皮箭袋,里面全是尾部插了大雁羽毛的利箭。
腳下踩著兔毛靴,肩上披著狼頭骨,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興奮和激動,彼此談笑風生,絲毫不把開封守軍放在眼里。
一年多來,這樣的城池,他們破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下官不知柔羅可汗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城頭上的張承向下方拱手行禮,他的君子禮儀,惹的城下鬼方騎兵們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
柔羅可汗也被他的模樣給逗樂了,心情大好,于是便說道:“你這個人看著就弱不禁風,回家守著老婆孩子去吧~本汗聽說開封守將是個小娃娃,他在哪呢?叫他出來。”
張承不緊不慢的說道:“凌團練懼怕可汗虎威,不敢前來相見。只是托下官向可汗問一句話。”
“什么話?”
“可汗能不能放過開封城?您看……我們還有機會嗎?”
“哈哈哈哈哈~~”
鬼方部的騎兵們聽到這話后,笑的更厲害了,開封守軍不過區區兩千,我們刀都掏出來了,你還問這種話?這也太天真了吧!
柔羅勒著馬兒韁繩,在陣前左右晃動道:
“有!怎么沒有?你現在就趕緊打開城門,本汗以先祖靈魂作保,你跟城門上的這些人,全家不會有一個人掉哪怕一根頭發!要是不聽話,可就別怪本汗的刀不認人了!”
張承點點頭,沉重的嘆了一口氣,再次拱手行禮道:“可汗神威,下官自知不能抵擋。但下官絕不會隨意開城,致使生靈涂炭,可汗需答應下官一個要求,下官才能甘心歸降。
否則,開封還有幾千守軍,數十萬百姓,可汗想要進城,也是要費一番力氣的。”
柔羅這才收起了輕慢之心,張承卑微的語氣和誠懇的態度,看起來不似作偽。
“本汗說了,你跟這些守城士兵的家人,絕不會有性命之憂。”
“不,城門大開之時,不可傷我百姓一人。若是可汗無法約束部下士卒,那便亮刀吧,下官只有奉陪到底!”
柔羅不禁皺起了眉頭,他這才發現,自己小看了城樓上的這個文人。
“好!本汗以先祖靈魂、部落狼旗在此起誓,只要你誠心歸降,開封城內,不會有一人死傷,誰殺了人,本汗就拿他的黑頭償命!”
鬼方騎兵們聽完這話,頓時笑不出來了,面面相覷。
張承點頭說道:“請可汗就于城外扎營,開封愿奉上酒食勞軍,待下官準備一番后,明日午時三刻,親自出城請降!”
“為何要等到明日?不會是你們南人說的…緩兵之計吧?”
見柔羅還不笨,張承只好向他忽悠道:
“潁川鄉軍和中原各府的軍隊都在鄴城交戰,前線是什么情況,可汗肯定比下官清楚,現在哪里還有援兵呢?
況且城內還要做些準備,旁的不說,可汗來的如此神速,請降的物件和財寶都沒有,要與各家商量湊出。
區區一晚,又能生出什么變故呢?可汗英雄蓋世,又是部落首領,難道要像那些亂賊一樣輕率入城嗎?”
嘖……
你要這么說,還真顯得我上不得臺面了。
柔羅思忖一番后,點著頭說道:“好!既然你確有誠意,那本汗也不是不重禮節的野人,不過你聽清楚了,要是敢唬本汗……”
下一刻,柔羅突然從身旁親隨手中接過硬弓,張弓搭箭,一箭將張承頭頂的烏紗帽射飛,釘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好!好!好!”
鬼方騎兵們紛紛被柔羅精湛的箭術折服,紛紛高舉著武器叫好不絕!
柔羅看著城樓上紋絲不動的張承,不解的笑問道:“你怎么跟個呆子一樣,不知道躲閃?”
張承強壓下心中的驚懼,面色鎮定的說道:“因為下官已經決心歸降,自然不怕可汗會言而無信,殺了下官。”
柔羅點著頭說道:“不錯,看你弱不禁風的,倒還真有點膽魄,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潁川府從州別駕,張承。”
“好,我記住你了。”
緊接著,城門小開了一點,許多壯碩的漢子沒有穿鎧甲,也沒有攜帶武器,而是擔著抬著、推著拉著各種勞軍物品,如酒水、豬、雞、羊、果蔬等放在了陣前。
為了打消鬼方部的疑慮,他們還挨個打開壇子喝了一口,至于家畜生禽,那都是活的,根本沒法下毒。
見到這一幕的柔羅非常滿意的點了點頭,這下他是信了七八分了,不禁為自己的王霸之氣和精明選擇暗暗竊喜。
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重鎮開封,哎呀呀……
再這樣下去,本汗會不會一發不可收拾,飲馬長江啊?
你別說,不是沒可能嗷~
至于答應張承的不傷百姓么……
把開封城的人殺光,不就沒人知道這件事了?
這個張承倒還像個男人,那就親自動手吧,也能表達出自己對他的敬意。
——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翻天覆地從今始,殺人何須惜手勞。
我生不為逐鹿來……
后面是啥來著?
算了,想不起來就不想了。
躺在黃河岸邊草堆里的凌晨,嘴里嚼著根草葉,望著漫天繁星,總覺得還有什么黃金臺之類的。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草叢一陣沙沙作響,鉆出來一個人,躬著身子走到凌晨身邊后,低聲說道:“大人,隊長那里已經好了。”
“好。”
凌晨高舉著雙手伸了個懶腰,還是有些不喜歡上夜班。但沒辦法,這破掛只有夜里才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還不容易暴露。
“你去向他們傳達我的最后一道命令,一旦看到營帳亂起,直接動手,今天我要拿這位柔羅可汗打邊爐。哦對了,記得完事后把馬……你懂的吧?”
護莊隊成員會心的點了點頭。
“上班~”
根據權威機構的科學研究表明,丑時是大腦進入深度睡眠,人體最放松的時候。當然,夜貓子除外。
“啪啪啪啪啪!!!”
鬼方軍營里突然響起了一大片劇烈的爆竹聲,將正在熟睡中的草原漢子們強制開機,但他們早就習慣了日夜殺人的生活,紛紛拿起武器聚在帳篷里,等待著小頭目出帳去察看發生了什么。
鬼方部行軍有個特色,就是各自在馬匹上攜帶一部分氈房部件,合在一起就可以迅速扎營,再配合上他們的騎術,真正做到了高機動性。
但有利必有弊,這樣就意味著他們沒有堅固的營門和圍欄,只是用木車隨便搭了一圈外邊。
被爆竹驚到脫韁的無數草原矮馬沖破畜欄,滿營亂竄!這些馬撞倒火把、踢塌氈房、撞傷士卒,整個大營瞬間就混亂了起來。
作為馬背上長大的民族,鬼方兒郎們遇到光禿禿的野馬都能飛奔著騎上去制服,有籠頭和韁繩的那自然更是不在話下。
于是士卒們紛紛呼喊著讓帳篷里的人出來抓馬,正在人喊馬嘶的嘈雜紛亂之際,東營突然火起,濃煙大作!
才要組織人去救,西營又是數道火光!緊接著是南營、北營,最后一看,中軍大帳燒的最旺。
鬼方將領們早就意識到了這是敵襲,可問題是,負責放哨的同伴怎么連個屁都沒放??這么混亂的場面,最少也得百人以上才能制造,上百人摸進營里都沒發現嗎??
來不及問候豬隊友了,無數夜箭從天而降,兩千鄉軍開路,三千多名手拿菜刀、柴刀、斧頭、棍棒、甚至扁擔的雜牌軍跟在他們身后,高喊著沖進鬼方軍營,見人就殺!
一個人頭五兩銀子,并且戰后可以領取到他的所有裝備,包括武器,當然你不想要也可以換錢,另外如果你嘎了,也會發給你的家屬。
怕死的人多的是,窮怕了的人到處都是。
重賞,外加“保家衛國”的屬性,有沒有興趣?
開封百姓擺了擺手,不是拒絕,而是無需多言。
一場防御戰,硬生生的打成了追擊戰。
因為張承玩了一套心理學,他沒有說對方是我們的四倍,只是說大家一起上,你自己算,只要一人殺夠三個,他們就死絕了。
于是,五六個人合力殺了三個鬼方人后,大家都覺得自己的三個任務達標了,接下來是在幫別人。
護莊隊的身影時不時的出現在混亂的交戰現場,只找看起來官大的、以及那些還敢指揮部下反擊的殺,殺完就跑。
抵抗了一陣后,鬼方騎兵們見敵人來勢洶洶,明顯是來拼命的,于是紛紛抓住驚跑的馬兒,跳上馬背倉皇出逃。
先撤,等天亮組織好了在殺回來。
那么,出了這么大的亂子,柔羅可汗在干嘛呢?
早在丟爆竹前,凌晨就已經送他去跟先祖團聚了,當鬼方將領和親隨們冒著熊熊烈火沖進大帳時,只看到了一位因為長途跋涉而累到昏厥的男人。
這是誰的丈夫,又是誰的父親?
鬼方敗兵們逃出火光沖天、充斥著沙啞吶喊和慘叫哀嚎的大營后,在黑夜里策馬狂奔,飛速來到了黃河渡口。
結果又看到了滿江烈火、滾滾紅煙!
他們來時渡河的船只、留守在此的士兵、糧食、物資,通通都被付之一炬。
不止如此,還有許多面色不善,一看就不是守法公民的壯漢,立在馬背上等著他們。
被火光映射到滿臉通紅的陳嘯,舉刀指向前方驚懼交加的敗兵游騎,神色狂傲至極:
“弟兄們!凌大人說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咱們,也不知道馬匹和金銀去哪了!”
全潁川府的綠林好漢都在這兒了,他們聽完陳嘯的話后,紛紛在心里盤算起來。
那也就是說,這次不用上交后再分配?誰拿到就是誰的?拿多少都不問?
以前哥們攔路搶劫打家劫舍,還要擔心踢到鐵板,擔心官府圍剿,顧這盼那的,操著賣白粉的心,賺著賣白菜的錢,過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自從凌大人來了以后,安排我們洗白,走鏢、運料、懸賞協捕、替官府平事。平日里光是正規渠道賺的都夠生活開支了,偶爾還介紹一兩單額外補貼,上次更是介紹了反王趙世中那道優質大單!
這還沒緩過勁來呢,他又拉來了一道更大的!
那他媽還廢什么話?
“殺——!!”
——
當兩萬鬼方騎兵被殲滅在開封城下后,感到五雷轟頂的不止是應開疆,連文訓的腦袋都暈乎乎的。
在他的估算里,開封城應該會防守的很艱難,但守半個多月肯定沒有問題,他已經派人去襄樊調文若的軍隊了,甚至做好了開封失守的準備。
結果就這么沒了?
最震驚的還是已經回到晉陽的孫芝,跟鬼方部交手次數最多的就是他了,鬼方騎兵的戰斗力孫芝是很清楚的。
可他實在想不通,兵力薄弱的開封守軍是怎么把那群來去如風、彪悍兇猛、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的騎兵殲滅的?
打不過已經很逆天了,難道還沒跑過??
凌晨沒空去理會各位大佬們怎么想,讓那些胡馬不敢向南而望后,他已經馬不停蹄的渡過黃河了。
禮尚往來,一直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