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金光明被剿滅的戰(zhàn)況,作為武林正道極大的戰(zhàn)績,被傳頌至今,杜玉書再不學無術(shù),這么多年聽也聽全了,越斐然說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個版本。
“這跟我小時候聽的不一樣,我?guī)煾杆麄冋f,當年血子觀音被決一劍氏一眾高手圍困在蟠龍山的地宮之中,她為自保,殺盡身邊徒眾掠奪功力,當時殷紅汐已生叛主之心,眼見自己就要死在血子觀音手中,干脆與幾位同門聯(lián)手殺了血子觀音,只是那魔頭毒功蓋世,她們難以匹敵,最后死得只剩下一個殷紅汐。”
杜玉書完全不長心眼,她這話一說,越斐然基本上就把她底細摸清楚了。她倒沒表現(xiàn)什么,把杜玉書傷口包扎好,道:“蟠龍山并非金光明總舵,只是據(jù)點之一,地勢也不算易守難攻。”
“所以,血子觀音躲進蟠龍山,說明她已經(jīng)山窮水盡。”結(jié)合自己過去見聞,杜玉書在這點上反應還算快。
“如果你是殷紅汐,自幼養(yǎng)在血子觀音身邊,對其品性一清二楚,在金光明被圍剿時已生叛主之心,那你還會在血子觀音陷入絕境以后,明知她可能會殺人奪功,還義無反顧跟著她躲進蟠龍山嗎?蟠龍山要打進去容易,要逃出來,可不簡單。”
杜玉書摸摸下巴,陷入沉思。固然,當年的事情她沒有機會親歷,無論是江湖傳聞還是越斐然此時的口述,都只是一面之詞,可她已經(jīng)見過殷紅汐了。
她反復回憶殷紅汐的表現(xiàn),以及自己這段時間對殷紅汐的了解,漸漸的,她也意識到江湖流傳的說法,有些圓不上的地方。
“所以……”杜玉書的表情古怪了一下,“殷紅汐其實是來報仇的對嗎?”
“猜對了。”
越斐然把杜玉書裂了肋骨的地方也隨便固定兩下,轉(zhuǎn)身去銅盆里洗手,語氣淡淡道:“血子觀音這種初代的魔頭,一般行事都很極端徹底,死后雖然被潑過臟水,但不少事也確實是她干的。這樣一個人,只怕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死前開個殺戒,還放過了自己養(yǎng)大的殷紅汐,你覺得是因為什么?”
因為有重要的消息要讓殷紅汐帶出去?可是血子宮和苦厄?qū)m根基已穩(wěn),殷紅汐卻不歸屬于任何一方。
因為有不能落入敵手的東西需要殷紅汐護送?可是金光明已經(jīng)覆滅,至今也沒能重建。
“因為……因為不舍得。”杜玉書有點出神,她原本覺得后脖子有點癢,想抓一下,但在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時候,她連癢癢都忘記撓,保持著抓后脖子的姿勢有點恍惚,“因為親情?”
“或許是吧。”越斐然笑了一聲,“小道消息啊,聽說殷紅汐身邊的護法,多半是手下?lián)锫觼淼模挥幸蠹t汐是自愿被她帶回去的,一直養(yǎng)在身邊,有點感情也是正常的吧?而且殷紅汐今年好像也還不到三十歲。”
殷紅汐至今沒滿三十歲,說明金光明覆滅的時候,她也才十幾歲而已,這么年輕,確實不像會被委以重任的樣子,杜玉書的推測有可能是真的。血子觀音沒殺她,真的是因為感情。
如此一來,殷紅汐閉關(guān)十三年,傷勢已愈,毒功已成,出關(guān)后第一時間卻不是聯(lián)絡血子宮和苦厄?qū)m,而是來到金明,給武林正道們“添麻煩”,還表示只要越斐然是來收拾這幫人的,她就無條件地愿意幫忙……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真是難以置信,”杜玉書回過神來,依然覺得匪夷所思,“血子觀音欸!這種大魔頭,居然會因為這種事情,心慈手軟嗎?”
“那不叫心慈手軟,她本來就沒想過要殺殷紅汐,那只是作為一個人十分正常的感情。”
“可血子觀音這樣的魔頭,本來就不像一個正常的人,所以她身上出現(xiàn)正常的、人的感情,才那么古怪。”
“看多了就好了,”越斐然倒了兩杯麥茶過來,遞給杜玉書一杯,“人嘛,都是很復雜的。”
確實有點太復雜了,復雜得杜玉書稍微一琢磨就犯困——也確實是累了。她喝光了那杯味道很淡還有點涼了的麥茶,也不洗漱,也不找床,把貴妃榻上的毯子一卷,倒下就睡。越斐然沒叫她,去床邊把原本碰都沒碰過的被子掀開。
正是萬籟俱寂的時候,戶外只有時強時弱的冬風呼嘯刮過窗欞。這個寒冷黑暗森寂的時刻,殷紅汐帶著矜矜,漫無目的地走在金明城中某些不為人知的道路上。她不抱矜矜,只是牽著手,那孩子顯然有些冷,有些累,卻一聲不吭。
“為什么不哭?”
矜矜太冷了,冷到一直被殷紅汐牽著的那只手也不算暖和,殷紅汐像是走了許久的神,忽然回到現(xiàn)實似的,低頭看向自己牽著的這個小孩子,問出這個問題。
為什么不哭?明明臉色都發(fā)白了。
矜矜有點遲鈍地抬頭看她,沒回答,像是不明白。
“那天晚上我在你家附近,我明明聽到你哭了,你不是會哭嗎。”
殷紅汐像是困惑,可分明面無表情,“小孩子難受的時候,不都是要哭的嗎?除非,你也跟我一樣,很開心。”
無論是她還是矜矜,都完全不像開心的樣子。只有殷紅汐自己知道,她開心的是另外一個時刻,一個十分遙遠的、早就成了過去的時刻。
那時候她好像跟這小孩差不多大吧,什么也不懂,知道魔教在四處擄掠孩子,覺得在那個家里活不下去,就跑到荒郊野嶺,大喊大叫,說你們不是要抓孩子練功嗎,來抓我吧!
然后那個人就真的出現(xiàn),帶她走,帶她去見奔赴另外一段截然不同的生命。那時候她也是這樣,很冷,很餓,牽著大人的手,亦步亦趨,卻一點眼淚也沒掉。她太快樂了。
“你呢?你也開心嗎?”殷紅汐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在掉眼淚。她的毒功傷害過某些感知,對眼淚無所動容。
“不哭。”矜矜伸手想給她擦,擦不到。殷紅汐半跪下來,跟她平視,矜矜把她臉頰上冰涼的淚水抹干凈,定定地看著她,此時此刻,竟一點也不像癡傻。
“不哭,你也想爹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