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安神色沉沉,良久未語。
窗外春風帶雨,吹得案幾角一陣作響。
“你想好了嗎?真要這么做?”
霍思言目光凌厲,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樣。
“她給我一紙詔書,我就送她一枚毒棋。”
當夜,識塔密室燈火未滅。
曲婉被召入南閣。
霍思言遞給她一張人名冊,語氣不緩不急:“冊中最后一名,是你去加的。”
“你去見冊官時說,三名備選皆失禮制之意,恐惹詬議。”
“此人是謝氏嫡三子,年歲未娶、門第俱全,禮法無違,記住,語氣要恭,措辭要謹。”
曲婉看了那名字一眼,便心知這是霍思言遞出去的第一劍。
謝家嫡三子謝文燁,雖不如謝知安風頭正盛,卻也不是可隨意安排之人。
她低聲問:“大人此舉,貴妃若不允,反而……”
霍思言打斷她:“她不允,我便將外嫁之令,送入中樞公審。”
“這份婚,是她親定的,若我照令擇了貴妃最忌之人,她敢改命令,便是私干朝章。”
“她若依命下旨,那我就進了謝家門,從此,她想動我,得先問謝氏愿不愿意。”
曲婉望著她,心中只覺那張溫柔清凈的面孔后,藏著一把鋒利的刀。
次日清晨,曲婉入禮監通冊房。
她按照霍思言所擬折書行文,將謝文燁之名,添在“賜婚折議”末尾。
冊官老眼昏花,只略一掃,便蓋章存錄,備文轉呈鳳鸞宮。
“識塔這位大人,倒是選得有趣……”
曲婉聽不出他語氣中的褒貶,只安靜行禮退下。
她手指藏在袖中,冷汗未干,霍思言這一局,不只是爭婚,她是在以身為棋,硬撬禮監、鳳鸞、中樞三道縫隙。
她賭的是貴妃不敢犯錯,也賭謝家,愿接她進門。
午后的鳳鸞宮。
貴妃正對香案點朱砂,手指一頓,指腹沾上濃墨。
案頭,是剛剛轉呈上的折議。
她看著那“謝文燁”三字,臉色一瞬沉了下去。
“她竟真敢寫,她真以為我不敢壓回?”
一旁宮女低聲問:“主子,那……是否直接廢折?”
貴妃沒有答話。
她手中朱砂落下,在紙上點出一滴沉紅。
“她這是想借我手,踏進謝家門,這門……我若真不讓她進,就是抗詔。”
“可我若真讓她進,日后謝家堂前,便有她一席。”
“真是會算。”
她緩緩放下筆,喃喃自語:“既如此,便讓她試試,謝家人愿不愿接這門毒親。”
貴妃并未第一時間壓下折子,而是將其封回禮監,附了一行朱批。
“禮監可詢謝氏之意。”
這是一記推手,看似將選擇權交由謝家,實則暗藏一石兩鳥之意。
若謝家拒婚,霍思言便無所托,婚折也就自然作廢、若謝家應允,那便意味著謝家主動將她納入門墻,未來她在中樞識務之中再無可動之隙。
一紙批示送出,禮監不敢耽擱,當日便遣人前往謝府。
謝知安得信之時,正在外司研調舊卷,他拿到文書時,手指微頓。
“她還真是敢。”
他低聲開口,語氣中不見慍怒,反倒多了些莫可名狀的情緒。
夜幕將落,謝府燈火初上,議廳中謝家主事幾人皆至。
謝文燁坐于右側,眉目淡然,似并不驚訝。
“我只是個旁支之子,她為何選我?”
謝知安看他一眼道:“不是你,是謝家。”
“她知自己被逼嫁,便挑最不可嫁之人,逼貴妃自己收手,若貴妃真批下詔令,她便以謝氏為護,穩鎖識塔。”
“贏的,是下旨者的心虛。”
廳中片刻寂靜。
謝家長輩沉聲道:“若我們拒了呢?”
謝知安面色未動,聲音卻沉了幾分。
“那她便會將折子轉呈中樞,以貴妃干擾詔令為由,申報冊令之爭。”
“禮監、鳳鸞、中樞三方皆被牽動,屆時貴妃要動她,便需付出遠不止識塔一人。”
“她在用自己做籌碼,引貴妃出招。”
“這份婚,不是謝家娶不娶的問題,而是,我們愿不愿接下她手中的刀。”
廳內諸人皆不語。
許久,謝文燁起身拱手道:“此親,我愿納。”
“霍思言敢借婚為刃,我謝家也不必避鋒,既她敢應名,我便敢迎她入門。”
謝知安輕輕抬眸,似有一瞬未語,終是緩聲道:“既如此,此事我來回。”
他取過案頭那份文書,提筆落字,蓋章封印。
“奉旨迎娶,準。”
詔回鳳鸞宮那一日,貴妃正在觀梅亭中小憩。
近侍呈上卷軸,她展開后只看了一眼,唇邊便露出一抹譏笑。
“謝家,竟真接了。”
“果然是個好算計。”
她將卷軸輕輕一合,手指敲擊扶柄,聲音悠然。
“既然如此,那便成全她。”
“讓她嫁進謝家,也好看看,她能將這份親事撐到幾時。”
“若謝家護她,便教他們一并背上這場舊識案、若謝家棄她,那我便當眾揭她之謀,叫她無路可退。”
她起身行至梅前,拈下一朵半開的花蕊,指腹輕揉。
“這場婚……才剛開始。”
識塔之中,霍思言靜坐燈下。
曲長安送來禮監的來信,只言一句:謝家已應。詔即日批出,婚議已定。
她捻著那封信,良久未言。
燈火映著她微垂的睫,面色如水,無悲無喜。
“謝家果然是愿意賭一把的。”
她低聲開口,輕輕嘆息一聲:“貴妃這一局,以為能將我趕出識塔,卻不知……”
“我從未打算離開。”
曲婉站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手中一頁魂錄緩緩卷緊。
她望著那扇半掩的門,心底一瞬翻涌而起的,不再是懷疑,也不是敬畏。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信服。
她終于明白,那一夜霍思言遞給她的那枚人名,并非只是一場賭注。
而是一場重新定義歸屬與忠誠的宣誓。
自詔令下達那日起,識塔便進入了短暫的整修封檔期。
表面上是“婚前交接”之名,實則是貴妃借機抽絲剝繭,想從霍思言留下的脈絡中,揪出那根最隱蔽的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