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窗外落日的余暉,黃小偉蹲在角落里,靜靜地看著一位位老兵走進郭昕的書房,靜靜地聽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滿頭白發,脊背拘摟的郭昕坐在書案前沉默的寫著,他的手旁已經堆積了數封家信,面前還有一名普通老卒在侃侃而談著。
“建中四年那會兒你來信說咋兒子殤了,我不怪你,生死有命,那是他的命數,這些年我在龜茲過的挺好,混上校尉了,還殺過一.....算了,寫三個吧,還殺過三個胡人呢,唉,也不知道你還能不能收到這封信,我這一回大概是真回不去了,你要是還在,還能收到這封信的話,就幫我在咋家后山上立個碑,跟爹娘的墳挨著,也算是讓我盡盡孝道了?!?/p>
說到這里老卒舔了舔嘴唇,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對收信人也留一句話,可卻感覺有些寒顫,提筆寫信的郭昕淡淡道,“她要是還在,可能等的就是你這句話了。“
老卒聞言一笑,“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守了我四十多年,我,行了,就這樣吧,要是你走了,收著信的,就把你的墳以后也遷到我身邊,媽了個巴子的,四十多年沒摟過自己媳婦了,到了地底下了老子得摟個痛快,大唐隴右道秦州王安縣,孫王氏收?!?/p>
老卒拿起頭盔,對著郭昕重重一個抱拳,隨即戴上頭盔,大步走出書房。
“聽說你個小王八蛋都進了羽林衛,好啊,有出息,沒給咋老趙家丟人,對了,我前幾年欠了西洲城的王志強二兩銀子,他死了,我也沒地兒還,你個兔崽子就幫老子把賬還了吧,也告訴你王叔的家里人,他死的一點都不窩囊,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嗯,爹也想埋在你娘旁邊,我估計你娘臨走前都在罵我是個沒良心的東西,說不定都不樂意跟我挨著,但不行,老子當年花了五兩銀子把她娶了回來,她就得跟我埋一塊兒,行了,就這,說多了都是屁話,你小子好好活著,別丟你老子的人,劍南道杞縣趙勝意收。”
又一名老卒起身對著郭昕抱拳離去。
“李大樓收,大樓哥,不知道你這些年還在不在了,咋們村出來的一十八個后生,現在就剩我自己了,我大概也沒多少日子了,今天來信是想跟你道個歉,我沒照顧好小樓,我對不起你,小樓走的挺痛快的,他沒怕死,抱著倆個胡人從城頭跳了下去,朝廷的官老爺們要是還記得我們這群人,就把我的撫恤金都給你們家吧,是你們把我養大的,我和小樓當年一起離鄉,我說過會把他帶回去,但我沒做到,我對不起爹娘,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月妹子,月妹子還在么?成家了吧,呵呵,說了別等我,她可千萬別傻傻的等了這么多年啊,等不到的。大唐河南道汝州臨康縣李大樓收?!?/p>
那個告訴黃小偉成家后就別再亂跑的跛腳老人看向他們的將軍,“頭兒,應該不會還在等吧?對么?”
郭昕提筆的手顫動了一下。
“娘啊,我當年殺了人,給家里惹了大麻煩,聽人說我逃出來的那年臘月,爹就被我氣死了,這么多年沒收到信也不知道您是怎么走的,后事是咋料理的,兒子想告訴你,我這些年其實一直都在給咋大唐當兵,守邊關,守了很久,守了四十多年.......我覺得咋都能抵上那條人命了,您和爹到了地底下可以抬起頭做人了,兒子不孝,這輩子沒法孝敬你們了,下輩子再還你和爹吧?!?/p>
說完,黃牙獨眼的老狼兒淡淡開口,“這封信要是能回到大唐,就讓那娃子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就行,就算是我張成朗的墳了?!?/p>
郭昕一言不發,沉默的繼續為下一人寫著家書。
黃小偉看著坐在門檻前的老瘋子,走到了他身旁坐下,黃小偉笑笑,“您不去留一封家信?”
老瘋子樂了,“留給誰啊,婆娘死了,閨女嫁了,二十年前就難產沒了,大的小的一塊上的路,我寫給誰啊?!?/p>
說完,老瘋子轉頭看了看黃小偉,“你真的去過長安?”
“去過?!?/p>
“長安真的像我想的那么好么?”
“嗯,很好,特別好,非常好。”
老瘋子擦著自己的長劍,眼神飄忽,陷入了某種遙遠的追憶。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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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最后一人的書信寫完,郭昕提筆,寫起了自己的書信。
“武威郡王郭昕拜別陛下。臣生于簪纓,投身軍伍,此生惟愿護境安國,然終不得少年開疆拓土之志,卻有喪土失城之罪,有負大唐,郭昕在此叩拜陛下。臣困守孤城四十余載,坐看西疆再不見大唐戰旗,唯胡騎縱馬,屠我子民,殺我老幼,縱竭力廝殺,卻已力盡,今龜茲城為我大唐西域最后一城,郭昕愧領安西四鎮節度使之職,愿已我大唐安西軍最后三十六兵,護我安西,護我大唐。”
將書信寫完,郭昕拿起手中那厚厚的三十四封家書交到了黃小偉的手中,“稍后胡人攻城,我們會為你爭取時間,老狼兒和王大眼已經出城去吸引他們來了,到時候你就從南門走,能不能回到大唐,就看你自己的了?!?/p>
黃小偉接過那沉沉的家書,低下自己的頭,“我,我如果說能帶您和其他人一起走,您愿意么?”
老人聞言笑了笑。
看著老人那雙深邃平靜如海的雙眸,黃小偉似乎聽到了一句話。
立身國土。
寸步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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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偉轉過頭,看著身后的三十五名老兵不舍得注視著他。
老人們雖然不舍,臉上卻還都帶著笑,不少人都笑著朝他揮了揮手。
黃小偉推著自行車,腳步沉重的轉過身,一步步向前走去,在他的身后是三十五雙渾濁而又充滿光芒的老眼注視著他的背影。
很快,一道道蒼老的喊聲從他的身后響起。
“黃娃子,走吧,回去好好活著,多生幾個胖娃娃就算是報答我們了。”
“黃娃子誒,你莫回頭呦!前方的大路寬又亮,身后卻有那小鬼追誒!”
“你小子出了城就使勁兒跑,能跑多遠跑多遠!你肯定能跑回大唐,迷路了也別怕,老子們在天上給你領道呢!”
“黃娃子,走吧,走吧,走啊——!”
聽著身后那一道道蒼老的嘶吼,黃小偉仰望高天落日,火紅的余暉將天邊染成了血紅色,他咬緊自己的牙關,淚水迎面而下,重重的點了點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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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陣陣濃密的黑煙后,一名名渾身染血的安西老卒矗立于破爛的城頭上。
手持鋼刀,滿臉鮮血,發絲蒼白的他們,看著城外那黑壓壓一片的胡騎緩緩壓來,被射瞎了一只眼的老瘋子放聲大笑。
“胡狗們又來了,老兄弟們,最后一哆嗦嘞——!”
大唐最后一任安西四鎮節度使,武威郡王郭昕率三十四員白發兵,再度揮劍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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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零零站在黃沙之上的黃小偉,雙眼含淚的推著自己的自行車一步步走著,聽著身后那漸漸遠去的廝殺聲,黃小偉定定的看向面前枯黃的蒼天。
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
瞳孔呆滯的黃小偉一遍遍呢喃著,一遍遍在心里問著自己。
為什么這個年代沒有傅介子。
為什么這個年代沒有班定遠。
為什么.......
恍然間,老人熟悉的聲音自黃小偉的耳邊響起。
“娃子,這個年代確實沒有傅介子,也沒有班定遠,但還有我大唐郭昕!”
一道道聲音從黃小偉身后傳來,一道道誓死不肯低頭的雙眸落在了黃小偉的身上。
“有我王長志!”
“有我呂順義!”
“有我劍南道趙風遠!”
“有我隴右道李平章!”
“有我河南道周志勝!”
“有我馮安平!”
最后,滿身鮮血的老瘋子坐在尸體堆上,最后揚起了頭,看向頭頂落日。
“嘿嘿,長安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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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馮安平站在龜茲城頭,輕輕地問著身旁那位挺拔的將軍。
“頭兒,你說是長安離咋們遠,還是太陽離咋們遠啊?”
“當年是太陽離咋們遠了。”
“是么.......”
“那為何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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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洲城內。
大批胡騎從街道上奔馳而過,馬背上的他們肆意高喊,“龜茲已破,唐安西軍,盡滅之!自此安西四鎮,皆為我吐蕃所有!”
身旁的唐人中有人臉上露出了一絲絲悲苦,但大多數人卻只是麻木的聽著這個消息,在胡騎奔馳而過時,怯懦的低下了頭,繼續做著自己的事。
然而,人群中一個身著唐服,眸光凄涼的年輕人卻不顧他人阻攔,跪在地上,朝著龜茲城的方向一連叩首三次。
最后一頭叩下,身軀顫抖,雙手緊攥自己衣角的年輕人卻不愿抬起。
黃小偉走到了他身旁,輕輕問著,“你是誰?”
年輕人抬起了他滿是憤怒和淚水的雙眼。
“我叫張議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