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里,李羿塵便在此處修行,朝五晚九,從不停歇。
呯!
李羿塵從懸崖上摔落,瞬間跌落水潭,濺起無數水花,不過他很快就爬起來,回到潭邊巖石上。
他上身**,很多地方都磕出血痕,長發濕漉漉的,蓋住半邊臉孔,只留下仿佛裝滿星空的右眼。
休整片刻,他又迎著龍湫瀑布而上,但還是在途中被水流沖下,再次跌落水潭。如此反復之下,水潭都被他的鮮血微微染紅。但是他沒有停,憑著意志力,他一直在堅持。
最終夕陽降臨。
**上身、無比狼狽的少年站在了瀑布之上,臉上終于洋溢起一絲微笑,張開雙臂,夕陽的光撒在他的臉上。
風吹過傷痕,刺痛卻又溫柔。
……
李羿塵帶上紙錢、香燭等祭祀品,最后為各家掃了一次墓,拿著柴刀,割去墳上野草,又拜了三拜。
此刻的他,已換了一身黑色的素凈衣裳。
守孝三年,是時候離開了。
昨晚剛剛下了雨,清晨路面濕的很,紙錢在火盆中燃燒,映照著李羿塵的臉,他的臉冰冷如萬古不化的堅冰。
天上的烏云還很重,看來要不了多久又要下雨。
傾夢站在庭中的老槐樹下,手中握著傘具,背上背著一個包袱,遠遠的看著李羿塵。
等燒完最后一疊紙錢,李羿塵緩緩站起身,道:“走吧。”
傾夢忍不住道:“以后我們還會回來嗎?”
李羿塵沒有回頭,卻反問道:“人生可有回頭路?”
傾夢想回答,卻接不上口。
李羿塵苦澀一笑,接著道:“該做的事都已經做了,豈可駐留原地,人的目光永遠是向前看的。與其重返故地,不如將往事、故地通通留在回憶之中。如此方能不被情執所困。”
話音落下,他已邁步走開,想要走出庭院,他實在已待不下去,話雖如此說,但他終究舍不得。
但沒走兩步,他又突然停下,頓住。
因為傾夢沒有動。
傾夢的腳像是生了根,一寸也沒有走,只是眼巴巴的看著李羿塵,抿著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李羿塵道:“你不想跟我走,是因為我和你夫君不同,對不對?”
傾夢這才開口道:“我只跟我夫君走。我不知道你是誰,又為什么住在我夫君的身體里,所以我不能這么就跟你走了。”
李羿塵嘆了口氣,道:“我與他本就一人,你又何苦……”
傾夢搖了搖頭,截斷他的話,紅了眼眶道:“你和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他,你是你。他是我夫君。”
李羿塵不愿多說,沉聲道:“如果你還想見到他,那就跟我走。你在這里等,是等不到他回來找你的。”
他腰間斜跨劍,大步走了出去,絕不回頭。
傾夢望著他那孤冷的身影,淚水忽然劃過臉頰,這三年中他很少與她言語,他好像真的不是自己的夫君。
煙雨蒙蒙,李羿塵獨自穿行在街道中,沒有打傘,就任雨淋著,風刮著,心中有些煩躁。
周遭擺著空蕩蕩的攤位,店鋪關門大吉,人早都死了,但是走在其中,李羿塵卻仿佛感覺那些人都還在。
往日的聲音,不斷的在耳畔回響,令李羿塵感到心煩意亂。
他的心確實很堅韌。
但同樣也很脆弱。
只要牽扯到他在乎的人,即便是他,也無法做到真正的平靜。
回念前世時,一出生,他的母親就病死了。而父親,則視他為孽子,將他拋棄于江河中。
他曾與一個老爺爺相依為命,后來老爺爺死了,是他親手為其埋葬。
再后來,他的父親追殺他,將他關進了永無天日的監獄大牢。在那里,他度過了人生中最黑暗的幾個月。他曾想過就這樣死去,反正這樣的人生沒有任何的意義,活著反倒是痛苦。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遇見了他的師傅,天命老人向粒。
向粒祖師帶著他修行,云游四海,懲奸除惡,在那個過程中,他結識了許多志同道合之人。
可他生有大仇,不得不報。
在十八歲那年,便與向粒辭別下山。先是在玉九城打響名聲,后拜入擎天學院修行。
最后迎來最痛苦的一戰。
那一戰,他贏了,也輸了。
隨后魔族入侵,他不得已奔赴戰場,最終勝利。
為了謀取更高的道途,他這才選擇轉世重修,在苦海之邊斷腸崖上,血淚三千,步入輪回之途。
總的來說,前世可稱之顛沛流離!
李羿塵拐進小巷,當路過楊柳巷,他看見了鍛造中心的大匾。推開門,走了進去,故地依舊。
只是人不在。
李羿塵獨自坐在庭中的老槐樹下,為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早已冷,可他毫無感覺。
只有一絲苦澀,在口中蔓延。
唐辰是他五歲時遇見的,當時村長爺爺出門,將他交付給唐辰,后來村長爺爺再沒回來過。
唐辰教他打鐵,鍛造,視他為自己的兒子,將一身本領都傳授于他,不曾有絲毫隱瞞。
每一次自己被別人打的遍體鱗傷,都是唐辰為其送來草藥。
每年的七月十五,他體內的煞氣總是將他疼的直咬牙,唐辰都會親自為他熬藥。
私塾也荒廢了。
很多學子都死在了那場災難中,那些青春稚嫩的面孔,以及他們死去時的慘狀,都刻在李羿塵的腦海中。
竹林在雨中顯得格外蒼翠。
遠遠隔著窗戶,看向學堂中的空蕩蕩的座位,李羿塵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一片稚嫩的讀書聲。
還有諸葛先生溫厚的嗓音。
他很早就在諸葛先生的學堂讀書,每次他心中有惑,諸葛先生都會為其耐心解答,亦師亦父。
李羿塵能夠有如今善良的品性,與諸葛先生密不可分。
可如今,他心中的萬般疑惑,再無人為他解答了……
老龍潭上的古橋下,有一柄銹劍,那是傳聞中某位劍仙的配劍,存放于此,萬古以來卻無人敢動。
老龍潭潭水清冽,李羿塵手握一根竹條。
癡癡的坐著,在垂釣。
姜老頭就喜歡這樣,釣魚全憑運氣,很多時候空手而歸。以前,李羿塵并不懂為什么。
直到他坐在這里,忽然又有些懂了。
他也釣不上來魚。
王老頭是小鎮中的鍛造大師,與唐辰不分伯仲,不過王老頭只鑄劍。他的鑄劍鋪子也寒酸的很。
王老頭是張揚子的老師。
可他為什么就不能救一救崔平安呢?如果他救了崔平安,張揚子也就不會死了,可他又憑什么要救?
不知不覺間,李羿塵已走出小鎮。
煙雨蒙蒙,他順著馬路,終于走到了小鎮的盡頭,那是一片時空的障壁,不過,如今已經破碎。
背后傳來腳步聲,李羿塵沒有回頭。
他知道是誰。
紅衣如血,撐著一柄油紙傘,在大雨中獨立,正是傾夢。
李羿塵道:“你想清楚了?”
傾夢道:“我的夫君總有一天會醒來的,對么?”
李羿塵道:“也許。”
———也許永遠不會醒過來。
傾夢道:“倘若我跟你走,你會護著我么?”
李羿塵看了一眼手中的劍,堅定道:“一定。”
雨水滴落在他手中劍上,劍身中倒映著他的雙眸,可惜雨太大,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一川煙雨,李羿塵緩緩起步。
此時,云瀾歷七百八十九萬零三年九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