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天子行在。
這位被臨時擁立起來的馬上天子此時似乎還帶著一股天下兵馬大元帥時期的英雄氣,實則軟弱無比。
他靜靜地看著文武兩方官員爭執不休,仿佛那龍椅御座之上坐著的,不過是個泥胎木偶。
究竟是該在此,以淮水為天塹,阻遏金軍鐵騎鋒芒,抵擋即將到來的完顏宗弼三萬精兵,還是繼續南下……
“陛下!”
一員須發戟張的老將猛地出列,聲若洪鐘,震得殿內嗡嗡作響,他是宗澤麾下的一員悍將,此刻雙目赤紅,
“淮水天險,豈容輕棄?我大宋尚有數萬忠勇將士枕戈待旦!完顏宗弼雖悍,然孤軍深入,兵鋒已疲。若陛下坐鎮揚州,號令四方勤王之師,背水一戰,未必不能挫其銳氣,保江南半壁!若再南退,軍心民心盡失,則……則國將不國矣!”
他重重頓首,額頭撞擊金磚的聲音清晰可聞。
“一派胡言!”
一位身著紫袍的文臣立刻厲聲反駁,正是汪伯彥的心腹,“韓將軍勇則勇矣,豈不聞兵法有云‘避其銳氣,擊其惰歸’?金賊鐵騎如風如火,淮北諸鎮頃刻瓦解,足見其勢難當!揚州雖有淮水,然河道并非處處可守,且守軍新敗,士氣低迷。若陛下千金之軀困守孤城,萬一有失,社稷傾覆只在頃刻!為今之計,唯有暫避鋒芒,速速南下,依托長江天塹,再圖恢復!此乃保全宗廟、維系國祚之上策!”
“保全宗廟?維系國祚?”
另一位主戰的文臣冷笑,“棄江北千里沃土、百萬生民于不顧,倉皇南竄,這與當年靖康之恥前,棄守黃河又有何異?今日退一步,明日再退一步,退至江南,退至閩粵,退至海上,何處是盡頭?民心離散,將士寒心,縱有長江,恐亦難保!陛下,當效太祖、太宗皇帝之雄風,以戰止戰,方是正理!”
“戰?拿什么戰?糧秣不繼,士卒疲憊,將帥不和!你等只知空喊血戰,可曾想過萬一揚州失守,陛下安危誰來保障?屆時金虜挾持天子,號令天下,我大宋才是真正亡國無日!”
主和派的聲音尖銳起來。
殿內頓時又吵成一團,唾沫橫飛。
主戰者慷慨激昂,痛斥南逃是懦夫行徑,將斷送最后一絲抵抗的希望;主和者則危言聳聽,力陳守揚州的巨大風險,將南渡描繪成唯一明智的“戰略轉移”。
雙方引經據典,唇槍舌劍,幾乎要將這臨時行宮的屋頂掀翻。
御座上的年輕皇帝——趙構,依舊沉默著。
爭論的聲音在他耳邊忽遠忽近,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紗幕。他眼前似乎又閃過汴京陷落時沖天的火光,父兄被擄北上的凄惶背影,還有一路南逃時如影隨形的馬蹄聲和百姓驚恐的眼神。
“以淮水為天塹……”他心中默念,那淮水的波濤仿佛就在眼前翻涌。
完顏宗弼的“鐵浮屠”重甲騎兵踏碎冰河的景象,如同噩夢般清晰。
三萬精兵?
不,探馬回報,后續還有源源不斷的金兵在集結。
揚州城……
他環顧這臨時布置、處處透著倉促與寒酸的行宮大殿,能守住嗎?
宗澤、張俊他們……真的能擋住那如狼似虎的金兵嗎?
萬一……萬一守不住呢?
被俘?
像父兄一樣?
還是……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比這初春揚州的料峭寒風更刺骨。
他藏在寬大龍袍下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南下……”
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誘惑。
長江,寬闊的長江,才是真正的天塹。到了建康(南京),甚至到了臨安(杭州),有充裕的時間整頓兵馬,安撫人心。
金兵不善舟楫,長江就是最好的屏障。
至于江北……他痛苦地閉上眼,一個冷酷的聲音在心底響起: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朕在,大宋的旗號就在!
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朝堂上的喧囂。一個渾身塵土、盔甲歪斜的信使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撲倒在階前,聲音嘶啞顫抖,帶著哭腔:
“陛下!八百里加急!壽春……壽春失守!金賊前鋒……鐵浮屠……朝著揚州方向來了!”
“轟——”
仿佛一聲驚雷在殿內炸響!
所有的爭論,所有的慷慨陳詞,所有的戰略分析,在這一刻瞬間凝固,繼而化為一片死寂。
主戰派將領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緊握的拳頭無力地松開;主和派文臣眼中則閃過一絲“果然如此”的驚懼,更有甚者已嚇得腿軟。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整個大殿。空氣仿佛被抽干,只剩下那信使粗重絕望的喘息聲,還有御座上,年輕皇帝手中那串象征無上權力的玉珠串,因他無法控制的顫抖而發出的細微、清脆的碰撞聲。
嗒…嗒…嗒…
那聲音在寂靜中異常刺耳。
趙構緩緩抬起頭,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神深處那最后一絲屬于“兵馬大元帥”的掙扎和猶豫,在這一刻徹底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空洞的決斷,一種被恐懼催生出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意志。
他沒有再看階下任何一位大臣,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穹頂,投向了遙遠的、未知的南方。
他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至于太過破碎和顫抖,那聲音不大,卻像冰錐一樣刺穿了殿內凝固的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倉皇的決絕:
“傳……傳朕旨意……”
他停頓了一下,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絕望塵埃的空氣,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帝王的威嚴:
“移……駕……南……下!”
“南下”二字出口,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殿內瞬間被巨大的混亂和恐慌淹沒。
群臣顧不得禮儀,紛紛跪倒,哀告、懇求、勸諫之聲再次響起,但已全然變了味道,只剩下逃命的催促與對金兵臨近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