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撈記憶不是撈魚,不是撒網下去就提起來那樣簡單。
忘川河水源頭與盡頭相連。
別看呈現面前的是一條水波漾漾的水流,它其實是一種沒有實質形態的氣流。
這也是為什么說它能通聯六界,因為它本身就是氣,氣才能無處不在,串聯天地萬物。
只有在冥界才具可視狀態。
可理解為冥界的忘川是忘川水的老巢,是它的本體。
忘川水本體環繞整方冥界,位無間淵與無間獄之間。
頭尾相銜處是險象環生的萬憝寒潭。
萬憝寒潭顧名思義就是聚集了所有不超生怨念的地方。
是冥域最恐怖危險的所在。
打撈過往記憶的人,或神,或其他魔怪需乘溯塵舟逆流,沿經忘川七大險境——
千尸崖、艷骨叢林、惡嬰紅瞳、蛟爪漩渦、奈何橋幻境和尸祖心穴。
每一處都是不可想象的要命的驚險。
也就是修為高腦子壞嫌命長的神、魔、怪們敢往前一探。
其中為的為嵌藏里面的法器,為的為生長其間的靈植……
像蒔柳這種冒千難萬險,
還是往忘川盡頭,
最險要的萬憝寒潭,
只為找回記憶的,
古今唯一。
掌管整個冥界的鬼帝從沒敢想去挑戰一次——
看過比自己本事大的大佬們慘烈而返或再未歸,當中險厄腳趾頭都能想象得到。
炎契是以說,她已知蒔柳不完全靠的身份便利。
原因是冥界主要掌管的是凡人的生死輪回。
只會隕落消散不可輪回的,神魔們的信息僅有死時寥寥幾筆入冊。
還是在神魔大戰,星辰巨變六界傾覆之后。
之前種種,不是在神魔大戰時被牽連毀了,就是在神魔大戰三年后被天地驟變的巨大的混沌清風卷走了。
除卻本人相述過一二,其余幾乎來源這幾千年陰差們上報的不多的與她相關的信息。
幾千年,說起來只是一個輕飄飄的數字。
只有真正經歷過才知那是多漫長的歲月,這漫長歲月里,承載了多少喜樂悲歡身不由己。
鬼帝自己有時候都恍惚。
很多事情想不起的時候,都懶得去追憶。
且往前看吧。
記得多少算多少。
不過還好,她一直記得蒔柳。
原因只有一個:
自第一次蒔柳闖進冥界讓鬼帝召溯塵舟載她往萬憝寒潭打撈記憶,兩人相識。
之后每隔一段時間她還會出現,還是要往萬憝寒潭。
起初是千年,后來是幾百年不等。
是她從這次醒來到下次醒來的時間。
有個念想等在前方,就不會忘記,就會一直記得。
倘若念想在過去,就會慢慢忘記。
舍不得也會忘記。
“為什么?”張卻問,“醒來對應的是睡去,她這樣反復睡去醒來,為什么?神不是長生不老,不死不滅嗎?”
炎契嗤笑:“世上哪有什么是亙古永生的?”
“按照你的想法,這世上現今豈不遍地都是神?”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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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塵舟載著蒔柳一路逆險而上,在萬憝寒潭瀠洄的漩渦邊緣停下。
幽冥玄天暗沉沉,濃稠如潑墨。
“上神,忘川源到了。你這樣……確定還要去嗎?”
渡靈嬰看著在船頭打坐調息的姑娘,和聲說。
隨著綿沉一聲呼氣,蒔柳纖瘦的背脊如龍騰起伏,緩緩舒挺。
藏青寬逸的外套下,來時雪白的衣褲洇雜著一層腥臭的紅色和綠色的血。
是于忘川七險中與據守各關的邪獸妖靈廝斗時受傷濡染的,部分是斬殺對方時被濺。
她只是路過,沒有直入它們地盤,搏斗不是特別激烈。
這樣的情況不是一次兩次遭遇,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此回是第十次。
已經習慣了。
每次從至純至凈靈水中醒來,她都感覺胸膛一脈心弦跳動異常,告訴她有件與她相關的非常緊要的事在等她去做。
靠回想拼湊出來的思緒過于零碎模糊,不能給她確切的答案。
而且,即便是心里大致知道自己在為什么而奔走,整件事所牽連、引生的一些細節也需要重新梳理、確認。
天生她就是做多說少的性子,幾千年來又只為一件事,難免越來越軸。
做事愈發追求有過無失。
蒔柳看著在前方一丈處輪轉嘶鳴的巨大漩渦,心不覺還是有點顫。
那是忘川水首尾交融之處。
碧綠幽暗的水攪起的浪花雪白。
漩渦中心,撕心裂肺陰森的慘叫伴著浪聲傳出。
故地重游,一幕幕在那里頭經歷的事瞬間涌入蒔柳腦海。
擁擠著向她展現前幾次在里面皮開肉綻的畫面;
吵鬧著喊她別去,會痛,會死,會迷失,會回不來。
回不來,就會慢慢忘了自己是誰。
一旦忘了自己是誰,就會變成和里面那些一樣的永生永世只會怪叫的古怨靈。
想泯滅都不能。
“你的記性越來越差不就是因為進過里面太多次導致嗎!”
心里最兇惡一道聲音嘶吼過后,蒔柳從容脫下腥臭的外衣,丟在甲板上。
修長五指往額前秀發里一插,凌亂貼掩了面容的頭發呼嚕抹向腦后。
露出臟污卻俊秀利落一張美人臉。
“麻煩在這里等我。”
說完“唰”地一躍騰起,天光幽暗的上空一道銀藍流光閃耀,盤旋。
曲線優美的人身在光彩甫一迸散剎那,幻化成一尾體型巨大的雙翼魚。
身長約七丈。
羽翼展如鳳翅,約三丈。
華翼間泛動青藍銜玉的光澤,璀璨奪目,華美非常。
尾鰭似鯉,勻長炫美,也是藍玉中透著銀熠的色澤。
通身都是青中折射銀白的滄浪翠色。
那是蒔柳真身——文鰩。
萬憝寒潭兇險,真身可以在絕對危境中最大程度施展力量,減少傷害。
只見她將尾鰭悠悠一擺拂,流光溢彩薄紗般鰭翼便翩然舒逸開,寬大的如飄浮天際的絲緞。
蔽去大半陰沉暗淡的天。
粹青神輝散落,束束華光墜入水流。
渡靈嬰高昂著木偶一般僵硬的脖頸,寄生在成人白臉之內的嬰童小臉虔誠仰望。
冰藍的光把它黑洞洞的瞳珠點亮,折映出寶石獨具的火彩,讓它死氣的目光變得晶亮,仿佛那才是他本來的面貌。
他似乎很貪絢爛,癡癡望著。
見蒔柳飛旋著做出俯沖動作,他恍然收神,說:“祝上神無恙歸來。”
話音剛落,體型龐大的翼魚“嘩啦”破浪貫入瀠旋亂渦。
蕩起的水花將渡靈舟拍出十丈外。
慘厲瘋狂聲隨之從漩渦之下傳出,四向蕩開。
仿似鮮肉入了蠆盆,引來萬蛇爭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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