蒔柳說:“沒有。”
“沒有嗎?我怎么記得我什么都跟你說過呢。”鬼帝恍惚。
“現在是我的腦子比你清楚。”
“沒所謂。幾千年老鬼啦,記不清是正常。現在說一樣。”炎契很是豁達。
鬼帝的鬼生準則是:往前看,隨凡人的發展而發展,進步而進步。
在這個神漸隕魔漸消的時代,曾分據六界的稀奇古怪的物種不再是她關注的對象。
它們已是瀕危物種,終將成為典籍上寥寥幾筆,想來何益?
只會思人及己,徒添感傷。
一路回殿,炎契閑閑聊著就把她干兒子——渡靈嬰的老底全倒了出來。
說是渡靈嬰原是萬年前一女魔王和人類男子的產物,具體不可追。
因為人與魔結合是違天道,所生之子自然不可能全須全尾。
渡靈嬰生下來不似人族有完整的身體,亦不似魔族是魔氣精元,然后再化形。
它就是一個怪物,一個只有腦袋沒有身體的怪物。
降世三天,它一絲氣不喘,一點聲不出,眼睛緊緊閉著。
直到第三天與第四天亥、子交替時分,它才口中發出一聲嗚嚎。
也是它發出聲音的那瞬間,它突然眼睛大睜。
瞳中射出的金光洞穿了魔宮重樓的屋頂,洞穿了魔林層層魔障,攫納著血月之光。
月之赤華被它吸收了之后,月亮跑了。
前來輪值的金烏焰火通過它瞳光洞穿的巨大窟窿投下,把那女魔王統領的一方魔域燒了個七零八落。
全城魔族全民激憤,要求魔君將人不人魔不魔的厄物處置。
此事甚至傳到魔帝——蚩尤面前。
女魔君也知異胎兒子不是善類,強留身邊必是禍患。
多重壓力鉗制,于是她就把她兒子封入了魔族禁地——極夜魔塹里。
許是神魔大戰引生星辰異變,六界動蕩之際震裂了極夜魔塹的封印,將它釋放出來。
它沒手沒腳的,不知道怎么滾的就滾到了冥界。
在冥界溜達了不知多少時光,終于在炎契當上冥帝之后被發現。
炎契當人時死得慘,當鬼了自然怨氣重。
那時候遇上她,就沒好過的。
炎契當時預備是要把它當球踢,它當場淚流不止,渾頭上下唯一順眼的眼睛涌出金珠粒粒。
炎契不知怎么想的就說:“放過你也行,但你這眼睛得剜下來給本王。”
魔球點頭答應。
說它早就想剜了去——因為這雙眼睛看見了太多不該看見的,眼睛在,它早晚會死。
本來就難活,死又舍不得。
因為看過了光的明耀,聽過了風的婉轉,觸到了大地的溫暖,嗅見了泥土的清芳……
舍棄一樣換取其余留存,它心甘情愿。
奈何沒有手腳,做不到。
把魔瞳給了炎契后,炎契發好心做一回好鬼,給它找了副漂亮尸體,把它小小圓圓的腦殼安到那尸體頭骨里。
施了個詭術將它思維與尸身肢體連接起來。
從此它終于有手腳可以使用了。
又找母神補天的五彩石母石給磨副瞳珠裝上,便于視物。
之后炎契收它當干兒子,讓它在忘川河中做擺渡人,并取名為渡靈嬰。
算是賦予了它存在于世間的價值。
蒔柳轉眼看著鬼帝耳朵掛著的,琉璃般澈亮有神的眼珠:
“沒想到這雙眼睛還有這樣故事!”
“你要嗎?送給你啊。”炎契笑靨嫵媚。
蒔柳瞧著那眨巴的眼睛:“我常在人間行走,戴這樣特別的東西,豈非會嚇死人。莫是你們冥界最近效績差,想借我的手?”
炎契公交車大爺看手機的表情:
“告你誣蔑啊。我地府什么地方,還興講效績!”
“沒看黃泉路那邊趕集一樣么?”
“現在的人可脆弱了,上班猝死;
上網猝死;
壓力大了跳樓;
受委屈了燒炭;
太閑的變著法兒作死;
還有突然一發病就下來的……”
“我們冥界忙都忙不過來。”
“好上神,好姐姐,姑奶奶,你要不可憐可憐我,施個法讓他們慢點死,我們下頭也好休個假,放松放松。”
蒔柳聳肩,把沒骨頭到處靠的鬼抖開:
“我要有那本事,至于越來越嗜睡?”
炎契呵呵笑:“說的也是。”忽而眸色一沉,“不過說到死人,有件怪事我覺得你有必要看看。”
“怪事?我在你這里聽到過的最怪的事,就是那個三歲死了一百回;九歲死了七十回;十二歲死了六十回,反復投胎反復死的那個人的事。”
“倒是沒有那個怪些,但比那個跟你關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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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衙門。
冤魂獄。
幾個殷瞳紙面虛緲的白影浮在鎖魂獄里。
嗚咽聲忽尖忽沉,忽厲忽緩。
西裝革履的牛頭、馬面解開鎖魂鏈,牽羊一樣把幾個鳴冤叫屈了好幾天的新鬼帶出鬼牢,押束在審判席上。
“帝尊、上神請看,就是這幾個鬼。”
判官鐘馗坐法堂大案后,指著下頭五六個半透明人形虛影說。
“這幾個鬼都是最近一周來報到的,姓王的說姓李的殺了他,姓李的說姓朱的殺了他,姓朱的則說姓吳的殺了他……”
“擱這跟屬下玩百家姓接龍呢!”
“這是幾個新鬼的口供,帝尊、上神請過目。”
威武雄健一身精英氣質的鐘馗把一份文書親自送到炎契和蒔柳面前。
“本王看過了。你看看。”文書推給蒔柳。
“看他們死的時間,再看他們相貌。”
蒔柳依言先看過文書,上面記錄了六個人的死亡時間。
前面兩個是同一天死的,相隔半天,是同事關系。
后面相繼死的也自有交情。
最后兩個又是同一天死。
前后相差也是半天左右。
根據訴狀和口供來看,他們一個比一個社會地位高,一個比一個家底厚。
再看堂下一排排:從半百老頭到英俊青年,從桀驁公子哥到穩重中年男,各有特點。
根據文書上的信息,很容易分辨他們誰是誰。
但是最開始死的一個和最后的卻沒有冤訴。
炎契蹺著二郎腿歪在高背椅上,雙手懶懶抱著,偏頸挨近蒔柳:
“有沒有覺得場面似曾相識?”
蒔柳纖長手指摩挲著文書頁面,不緊不慢地說:“何止似曾。”
三百九十九年前,她來冥界打撈記憶就經歷過當下一幕。
“第一個還是什么也沒說?”蒔柳問候在旁邊的鐘馗。
鐘馗說:“靈識被毀。最后死的那個也是。”
蒔柳:“陽界那邊什么情況?也是像上一回尸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