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睦雖是晚了二人一步從安郡王府出來,但他人高腿長,軍旅之人更是步伐矯健,雙方幾乎是前后腳出的府門。
宣睦來時,坐的是秦淵的馬車,他清早進宮卻是騎馬的。
親衛莊林候在府外,將馬鞭和韁繩遞給他。
兩人翻身上馬,走的是和虞瑾他們一個方向。
因為是在街上,虞瑾和常太醫交談聲并不高,加上刻意加固的馬車也起到一定隔音效果,甚至在外駕車的石燕也只隱約能聽幾個字。
奈何,宣睦這人天生感官敏銳,耳力極佳。
錯身而過時,他忽的一收韁繩,靠近馬車些許。
等石燕發現這距離不對,想要阻止,他已經叩擊了兩下車廂。
常太醫就近推開窗戶,頗是意外:“宣世子?”
這位世子爺,雖然一身收馳有度的世家做派,可戰場殺伐之人,天生氣勢強,常太醫混跡宮廷多年,看人的眼力勁不差,是能感覺到他的客套禮讓之外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所以,今日這一番接觸下來,他和對方也一直都保持面子情,事實上很有些敬而遠之的。
虞瑾比他還意外。
半路攔車,敲窗,搭訕?
這可不是她前世認識的那位宣世子會做的事!
不過,她比常太醫更不想和這人打交道。
所以,她繼續裝傻。
只要宣睦不主動要求和她交流,她就當不認識,也不想認識。
宣睦眼角余光一瞥,將她的疏離盡收眼底,也確實沒有和她攀談的**,只對常太醫道:“常太醫是治療外傷的圣手,宣某有個不情之請。”
他的面子,常太醫自然要給。
老頭子不太走心的剛要隨口稱是,打發了他。
宣睦卻壓根沒有求人的自覺,自顧說道:“軍中多傷患,尤其后面天熱起來,外傷若不及時愈合極易感染,常太醫素日里若是得空,可否鉆研一下外敷內用的傷藥?成與不成,宣某都在此先為謝過。”
他這人,似乎有種上位者天然的威壓,強勢霸道都是浸在骨子里的,全然不給人迂回的機會。
常太醫沒想到他會說這個。
微微怔愣,老頭子表親瞬間嚴肅,只還仍有些思緒游離在外的本能點頭:“這個自然,以前是老朽疏忽,世子爺既然開了口,我自當盡力。”
宣睦雖是隨便扯了個理由來搭訕,可他這人,向來不做無用功。
于是,他點頭:“您盡力即可,我不強求。只是我不常在京,若有好消息,請您著人送去明德街街尾的宣府。”
說完,也沒等常太醫再回應,他便略一頷首,直接打馬走了。
平心而論,常太醫雖然今天和他呆在一起大半天,可總共說過的話不超十句,這樣被他在大街上主動找上來搭訕,一顆心都本能提得高高的。
馬車外的馬蹄聲清脆,很快越過他們走遠了。
常太醫這才有些懊惱的一錘手心:“好沒有禮數的小子!”
按理說,他這一大把年紀,又是常年侍奉君側的,什么陣仗沒見過?
老頭子很不服氣,自己居然有點被一個小年輕鎮住,并且牽鼻子走了。
“這位宣世子的禮數沒問題,是氣勢叫您老不適應吧。”虞瑾也有些走神,脫口說了句實話。
宣睦的身份地位在那擺著,和常太醫說話禮貌些就是最大的禮數了。
常太醫瞪她一眼。
然后,啪的一聲,合上了窗戶。
被宣睦打斷,他就沒再繼續前面的話題。
方才在安郡王府,虞瑾拿去的那些阿膠里,他只留下了秦淵適用年份和數量的,剩下的又帶出來了。
這會兒,他將那包剩下的阿膠又從藥箱里取出:“這東西也不是非得藥用,你們小姑娘家家的,日常也可用一些,補氣血,尤其珂丫頭……將養了這么些年,那小身板兒還是風一吹就要倒似的。”
娘胎里帶出來的弱癥,是很難調理回來的。
虞珂算是運氣好的,生在大富之家,從小就有精通醫術的祖母和舅公替她養身,若是生在普通人家,恐怕早就夭折了。
虞瑾將紙包遞給石竹,又伸手去掏他的藥箱,在一堆小瓷瓶里面挑挑揀揀。
常太醫可寶貝自己藥箱里的東西,連忙搶過來:“你也是個沒禮數的,藥箱是能亂翻的?”
虞瑾笑道:“三妹妹傷心欲絕,正關在家里哭呢,我看您這里有沒有消腫的藥膏,給她拿點敷眼睛。”
提起虞瓔,常太醫想到今天的鬧劇,就是心里一堵。
不過,虞瓔就算有錯,也是自家孩子,輪不到外人糟踐。
他恨鐵不成鋼的重重哼聲,還是從藥箱里翻出一個瓷瓶遞過來:“那丫頭是該好好治治眼睛,滿京城的青年才俊看不到,偏就瞅上那么個歪瓜裂棗。”
虞瑾把藥瓶接過,打開聞了聞。
常太醫立刻把塞子塞回去:“不用的時候少打開聞,容易散掉藥效。”
虞瑾只得作罷,將那瓶子也一并塞給石竹拿著。
常太醫從旁暗暗觀察她神色半晌,還是有些不確定的試探開口:“今天這事兒,其實挺大的,你真沒事?不難過?也不生氣?”
家里這幾個姑娘,虞琢悶葫蘆,虞瓔沒心眼,虞珂很柔弱……
只有虞瑾,鋒芒最盛,也最有脾氣。
以常太醫對她的了解,今天被人欺上門來這么下面子,這丫頭是不該就這么認栽的,至少不會叫凌家的全身而退。
現在,虞常山也不在家,闔府上下沒一個鎮得住這丫頭的,常太醫是怕極了她一個氣不過,做出什么難以挽回的事。
畢竟——
小姑娘家家的名聲,還是很重要的。
虞瑾對上他小心翼翼又不信任的眼神,無奈:“您都豁出去老臉,特意帶我出來見世面了,我還有什么想不開的?放心吧,我有分寸,不會憋著氣,也不會為了一個凌木南胡來的。”
常太醫聞言,臉上表情緩慢變了,十分復雜。
他看著面前坐著的端莊少女。
她面容姣好,目光清澈,神情明媚,骨子里透出的從容,又有種超越年齡的沉穩通透。
常太醫嘴唇蠕動數次,想說點什么,又總覺得喉嚨發緊,說不出來。
虞瑾看他這樣,就又笑了:“我知道您是逗我玩的,怕我想不開,我不會的。京都這樣繁華富庶,人品樣貌出眾的小郎君多的是,后面我慢慢挑,這次一定挑個滿意的。”
頓了下,又補充:“到時候,叫您長眼。”
常太醫說要撮合她和秦淵,只是句戲言,她知道的。
老頭子大概是怕極了她一時氣性上來會走極端,所以病急亂投醫,當場就拉出一個還算出類拔萃的安郡王給她洗眼睛,以便有現成的案例可以勸說她趕緊把注意力先從凌木南那個爛人身上移開。
馬車只走到半路,常太醫就換乘回自己的馬車上,要趕回太醫院當值。
虞瑾突然想起一件事,又打開車窗叫他:“我祖母那小藥房里還有好些藥材,您老人家抽空過去撿一撿,把能用的拿走,浪費可惜了。”
有些藥材,過了一定的年限,就會喪失藥效,甚至變成毒藥,不能再用了。
常太醫答應了,兩人分道揚鑣。
這時,宣睦主仆已經回到明德街的宅子。
那是一座五進大宅,之前的門匾撤去,如今只一個光禿禿的門頭立在那。
宣睦翻身下馬,將馬鞭往莊林懷里一扔,就大步上了臺階。
進門前,他忽而止步,抬頭看了眼,吩咐:“去弄個匾額掛上。”
言罷,跨過門檻,大步進門,直奔書房。
他常年不在京城,這宅子里也沒幾個人,大門口等著的也是他的心腹護衛,叫莊炎。
莊炎撓撓頭,問莊林:“為啥啊?”
不是說這么大一座宅子卻連個牌匾都沒有很正常,而是他們這宅子,從一開始就沒裝牌匾,又不怎么住,世子爺突然要弄那玩意兒,就很反常。
莊林扯了扯唇,嘴很嚴:“叫你弄你就去弄!”
為啥?為了那位宣寧侯府大小姐?
總不能真是為了方便和常太醫那老頭來往聯系吧?
雖然,迄今為止,他家世子和人家姑娘還一句話沒說,可他以前也沒找蹩腳借口攔過誰家姑娘馬車呀!
莊林揣著手,一臉高深莫測仰頭看門檐底下的燕子窩!
燕子下蛋孵崽前都要壘窩先,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