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塊巨大的、沾染了血與火的破舊幕布,沉甸甸地覆蓋著蘭若古寺的殘骸。沖天的火光在山風的助虐下,依舊張牙舞爪地舔舐著那些尚未完全燒毀的梁柱和佛像,發出“噼啪”的爆裂聲和令人心悸的“嗚嗚”風嘯。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嗆人的煙塵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蘇宏遠這個老狐貍生命終結時,那未曾完全散去的恐懼與不甘。
而在這片如同地獄般的火海之外,幾道狼狽不堪卻依舊身形矯健的身影,正借著夜色的掩護,在崎嶇的山路上飛速穿行。他們的呼吸粗重而急促,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水和血污浸透的黑色夜行衣,緊緊地貼在他們的身上,勾勒出因為疲憊和傷痛而微微有些佝僂的輪廓。
正是從蘭若寺火海中僥幸逃生的蘇傾離、蕭煜以及兩名忠心耿耿的影衛。
那條蘇傾離事先探查好的后山密道,果然在最關鍵的時刻,成為了他們唯一的生路。它如同神來之筆,避開了趙無鏡所有明面上的包圍和封鎖,讓他們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必死無疑的情況下,奇跡般地從那片絕地中遁形。
當然,這條生路也并非一帆風順。密道狹窄而幽暗,饒是如此,當他們終于從密道的另一個出口——一個位于臨安城郊、太湖深處某個荒僻小島上的廢棄古井中爬出來時,每個人也都幾乎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
這座湖心小島,便是秦家數代人秘密修建的、真正的最后避難所。島上植被茂密,怪石嶙峋,只有一條極其隱蔽的水路可以與外界相連。島的中央,有一座前朝某位隱退王爺修建的別業,雖然早已荒廢多年,大部分建筑都已坍塌,但主體的幾間石屋和地下的暗室卻依舊保存完好。經過簡單的修繕和清理,倒也算是一個易守難攻、能暫時避開蘇文宇耳目的絕佳藏身之所。
兩名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的秦家暗衛,在看到蕭煜和蘇傾離等人如同從地獄中爬出來的狼狽模樣時,都是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接應。
“王爺!大小姐!你們終于回來了!”其中一名暗衛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喜和后怕。
“快!先扶王爺和兩位統領去石屋歇息!準備熱水和傷藥!”蘇傾離顧不上自己身上的疲憊和傷痛,立刻沉聲吩咐道。
石屋之內,早已生起了溫暖的篝火。在秦家暗衛的幫助下,蘇傾離迅速為蕭煜和兩名影衛處理了身上的傷口。蘭若寺那場大火,雖然讓他們成功脫險,但也給他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蕭煜的右臂被掉落的燃燒橫梁擦傷,留下了一道猙獰的燙傷,若非他反應夠快,及時用內力護體,恐怕整條手臂都要廢了。兩名影衛的身上也多有燒傷和被濃煙嗆傷的痕跡,臉色都有些發青。就連蘇傾離自己,發梢和衣角也沾染了不少焦黑的灰燼,臉上也有些許煙熏的狼狽。
幸好,蘇傾離之前為每個人都準備了浸泡過特殊藥水的濕布巾,在關鍵時刻蒙住口鼻,才沒有因為吸入過量毒煙而造成更嚴重的內傷。再加上她身上攜帶的都是秦家最上等的金瘡藥和解毒丹,眾人的傷勢很快便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簡單的梳洗和進食之后,石屋之內,只剩下蘇傾離和蕭煜兩人,以及窗外那輪在水汽氤氳的太湖上空顯得格外清冷孤寂的殘月。
蘇傾離沒有立刻休息。她走到別業臨湖的一處早已殘破不堪的水榭之中,憑欄而望。清冷的湖風吹拂著她略顯凌亂的發絲,也吹散了她身上那股尚未完全散去的煙火和血腥氣。她的目光投向那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太湖水面,以及遠處連綿起伏、如同水墨畫般黛色的青山,眼神深邃而悠遠,仿佛在思考著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
昨夜蘭若寺的那場大火,以及蘇宏遠的死,如同電影般在她腦海中反復回放,每一個細節都清晰無比。
蘇宏遠……這個她名義上的“父親”,這個一生都在權謀算計中打滾,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最終卻落得如此一個葬身火海、死不瞑目的凄慘下場的老狐貍,他的死,對蘇傾離而言,并沒有太多的悲傷,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她與蘇家那段充滿了屈辱、痛苦和不堪回首的過往,隨著蘇宏遠的死,似乎也徹底畫上了一個句號。
只是她心中清楚,這并非結束,而僅僅只是一個新的開始。
“在想什么?”一個低沉而帶著一絲沙啞的聲音,在她身后輕輕響起,打破了水榭的寧靜。
蘇傾離回過神,看到蕭煜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身上披著一件干凈的青色長衫,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月光的映照下,卻比之前清明了許多,也柔和了許多。
“沒什么。”蘇傾離搖了搖頭,目光再次投向遠方那片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朦朧的湖面,“只是覺得,世事無常,人心難測。”
蕭煜走到她的身旁,與她并肩而立,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察的安慰和了然:“蘇宏遠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你不必為他傷懷。”
他知道,蘇傾離的心中,必然對蘇宏遠這個“父親”,有著極其復雜的情感。
“我并非為他傷懷。”蘇傾離的眼神變得冰冷,如同結了冰的湖面,“我只是在想他的死,對蘇文宇而言,意味著什么?對我們而言,又意味著什么?”
蕭煜聞言,眼中也閃過一絲思索的光芒。他知道,蘇傾離此刻思考的,絕不僅僅是個人恩怨,而是整個棋局的走向。
“蘇宏遠雖然是蘇文宇的養父,但兩人早已貌合神離,甚至可以說是相互提防,互為棋子。”蕭煜沉聲道,“蘇宏遠一死,蘇文宇便少了一個可能威脅到他皇位、知曉他太多秘密的‘知情者’,也少了一個可以用來牽制和利用的、在朝中尚有一定影響力的‘前朝老臣’。短期內,他或許會因此而更加肆無忌憚,行事也會更加狠辣,畢竟再無人能從內部真正威脅到他了。”
蘇傾離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沒錯。而且,蘇宏遠之死,也為蘇文宇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借口。進一步將我們描繪成濫殺無辜、喪心病狂的亂臣賊子,從而徹底孤立我們,煽動天下人對我們的仇恨。”
“但從長遠來看,”蕭煜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蘇宏遠在朝中經營多年,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他的死,雖然少了一個掣肘蘇文宇的力量,但也必然會在那些曾經依附于他、或者與他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舊臣心中,引起更大的震動和離心力!他們會意識到,蘇文宇連自己的‘養父’都能毫不留情地犧牲,又豈會真正善待他們這些‘前朝遺老’?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蘇文宇想要徹底掌控朝局,穩固他那并不牢靠的皇位,恐怕會更加艱難!”
“王爺所言極是。”蘇傾離的眼中也閃過一絲了然的光芒,“蘇宏遠這顆棋子雖然已經廢了,但也并非全無價值。至少他的死,為我們爭取到了一些時間,也讓某些人看清了蘇文宇的真面目。”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凝重:“只是京城的局勢,恐怕已經徹底失控了,他會對整個京城進行更嚴酷的清洗和鎮壓!”
蕭煜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微涼的手,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放心,蘇文宇想用鐵血手段來鞏固他的皇位?那本王就讓他嘗嘗,什么叫真正的眾叛親離,四面楚歌!”
“那我們接下來……”蘇傾離看向蕭煜,清亮的眼眸中充滿了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