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南要到溪城市里去一趟。
混江湖,最講究一個“了”字。事了不干凈,會留下很多隱患。梁兵的事情看似很簡單,實際上并非如此。
事情后來是冬哥去擺平的,具體怎么擺平的跟衛南沒關系了。他就接到冬哥的電話,讓他到市里一起跟梁冬和他老大吃頓飯,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
主要冬哥還有另一件事情要辦,也正是這次溪城出行,讓衛南下定決心要到市里去發展。
溪城道上有一個人,人稱“扶雷哥”。這人40出頭,比冬哥年紀大,年輕的時候在溪城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他成名在80年代初,那時候混社會遠比后來殘酷,他當年的那些事件,哪一件哪一樁不是血海里拼出來的,至今拿出來說都能讓人津津樂道的。現在已經半隱退了,順應潮流做起了實體生意,溪城市里幾個大金店都是他的產業。
他跟冬哥關系還不錯,不過跟衛南的關系更好,這交情跟江湖地位沒有關系。
當年他犯事跑到外地,衛南正好在那里討債,兩人意外相處過一段時間,算是共過患難的。他一直很喜歡衛南,覺得這孩子重情義,頭腦靈活,是塊干事的料。
冬哥打算在溪城市里開一家酒店,規模和檔次在溪城算是頭一家,項目規劃挺大,賓館和餐廳一體的,足足有上千平米。投資有點大,他一個人做有點吃力,就說服了扶雷哥一起投。場地都選好了,在管理人選方面,兩個人共同認可和信任的,只有衛南一個人了。這事冬哥在電話里跟衛南提過一次,當時衛南有點猶豫,這次扶雷哥說要請吃飯,他估摸著還是要說這事。
到了飯店,扶雷哥早到了,衛南見面客氣地喊了一聲:“扶雷哥。”
“哎,來啦?”扶雷哥個頭不高,一米七多一點的個,身材魁梧,看見衛南,眼睛笑的瞇成了一條縫。衛南今天穿的挺正式,一身黑色短夾克衫,下面一條西裝褲,里面一件薄打底衫。“嘿,你看看這身,越來越帥了哈。”“可不嘛,碧水鎮追求他的姑娘都快排到溪城市里了。”“正常!這長相誰不喜歡,哈哈。”兩位老大輪流拿衛南開玩笑,衛南忙著給兩個人倒水布菜,看的扶雷哥心里更歡喜了。
酒過三巡,扶雷哥問他:“衛南,你是怎么想的?跟哥說說。”
“扶雷哥,我怕我做不好,投資太大了。”這家店的投資超出了衛南的想像,他畢竟年輕,這樣的項目對他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他自覺身上擔子太大,怕辜負兩位大哥的期望。
“嘿,還沒開始就打退堂鼓了。”扶雷哥用手指指衛南,偏頭跟冬哥調侃了一句。“衛南,你沒做過,我跟你冬哥就做過了?這個投資我們也是頭一次。”冬哥也含笑看了衛南一眼。
“我們投錢的不怕,你這個花錢的倒先慫了。”扶雷哥喝了一口小酒:“衛南,咱們溪城的男人沒那么嬌氣,摔了疼了才能長的大,大不了從頭再來,沒什么大不了的。”喝了點酒,他就開始憶往昔:“你說我吧,一個糙漢子,什么文化也沒有,以前打打殺殺的事情就不提了,真正長見識還是后來打算去開金店的時候,我到香港去走了一圈,發現人家生意世家,小孩都是從小都帶在身邊學本事的,跟我來談生意的人,都比我小個十來歲,個個比我們老道。正冬,我們其實算是老古董了,對吧?”他拍拍冬哥的大腿,他比冬哥年紀大,一直叫他正冬。“是這理,扶雷哥。”冬哥對他很尊重。
“這個時代機遇真是太好了!”扶雷哥抹了一把自己貼頭皮的短發,配著他的四方臉,顯得他更壯實了。“抓住了,我們就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抓不住,以后我們至少要多奮斗好幾十年。現在跟我們以前是真不一樣了!”不得不說,扶雷哥和冬哥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對社會的發展和變革看得比普通人要透,對機遇的把握也比一般人要準。
冬哥看衛南還有點舉棋不定,帶著淺笑開他玩笑:“扶雷哥說了半天,你也不吭個聲?”
“哥……”
“衛南,你不會是在碧水鎮有對象了吧?!”扶雷哥手一拍自己大腿,手指著衛南:“是不是?是不是!所以舍不得來市里是不是?”他瞪大了眼睛:“你嫂子還想把她妹妹介紹給你呢!”
“哥,沒有的事。”衛南哭笑不得。
沒有也快了。冬哥笑著看了他一眼,裝作不經意地說:“到市里來也好,以后碧水鎮的人來市里,要照顧也方便一點。”
衛南看了冬哥一眼。
只有扶雷哥沒注意他倆,繼續勸:“這男人啊,要先成家還是先立業,一直以來就沒有個準數。你要真有對象,哥也不能耽誤你,讓她一起來市里不就完了!”
真正讓衛南下定決心的,是冬哥的一句話:“這家店做好了,過幾年買房的錢也就有了。你得在溪城有個家,懂不?”
衛南不再猶豫,點點頭:“行!”
“哎!”扶雷哥開心地用手拍拍桌子:“行了,喝酒喝酒!”
“扶雷哥,我敬你。”
“咱倆多喝點,你冬哥就算了,那點酒量每次跟他都喝不痛快。”冬哥在一旁笑瞇瞇地,他酒量淺,被人吐槽也沒話說。
大事定好,大家心定了,剩下時間就是閑聊。
扶雷哥悶下一口酒:“衛南,今年二十幾了?”
“二十一了。”前幾天在碧水鎮剛過完生日。
“可以處個對象了,談兩年結婚剛好!”扶雷哥把衛南當自己弟弟來看,他知道衛南早些年過的不容易:“這男人就得成個家。這一點你可不能跟你冬哥學!”
“哥,我不急,過幾年再說。”
冬哥就似笑非笑地又瞟了他一眼。
“真不急?”扶雷哥湊了過來,笑著說:“你嫂子急!她妹妹歡怡,你還記得嗎?長的白白凈凈的,跟你一般大,你嫂子跟我說過好幾次了都!我都快招架不住了,要不然你見一面得了!”
“哥,哥!那不行,我妹妹還在排隊呢,人家青梅竹馬!”冬哥趕緊幫他解圍。
“青梅竹馬算個屁,要成早成了,說不定跟我妹妹是天作之合呢,你一邊去!”
喝多了酒,兩個老大像小孩一樣逗起嘴來了……
衛南跟安晴說起這事時,安晴眼里透著不舍,永進馬上要走了,衛南也快要走了,他說要把黑子也帶走,想培養培養他。碧水鎮的這個宿舍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那這里?……”這里就只有她一個人住了。
“趙剛會回來,我讓他過來陪你住。宿舍那里就不要住了。”
安晴點點頭,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誤衛南的前途。
“也快了,再有半年我就去市里讀一中,到時候咱們又能住一起!”安晴眼前一亮:“這個機會很難得,你好好干,等到了溪城市,我給你打下手!”
衛南看她這樣心里就高興:“給你開工資不?”
“管飯就行。”
“哎呦,那還真不一定能管的起。你這么能吃!”
安晴嗔怪地伸手打了他一下。又突然間不舍地說:“志剛哥也是這兩天就走。”
“他的新店也快開了。”
安晴點點頭:“我大伯父跟大伯母以后也不會常回來,他那個屋子算是要空著了。不過,你們這些當哥的都有好出路了,我替你們高興,真的!”
衛南想起前兩天安志剛跟他說的話,試探著問:“你跟你三姑父熟嗎?”
“我三姑父?”安晴想了想,搖搖頭:“不熟,他現在是不是在溪城市當什么官了?”
“他是溪城市的公安局局長。”
“哦……”安晴奇怪地問:“你怎么知道他?”
衛南失笑:“我這種混子……還是知道公安局局長的。”
安晴就無聲地握著他的手安慰。自從上次醫院衛南背著她回來,兩人的肢體接觸不自覺多了許多,有時候兩人自己都沒察覺。
衛南握著她手,想起前兩天跟安志剛見面的情景。
安志剛很高興,因為冬哥兌現了當時的承諾,不僅把摩托車店開起來了,還打算讓衛南去負責更好的項目。“這個店真做起來了,你小子也算出頭了!”他欣慰地拍拍衛南的肩膀。
衛南笑著點點頭,他自覺壓力大,但也覺得有沖勁。
安志剛給他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沒人的地方,安志剛四處看看,湊近他小聲地說:“到了市里自己留點心,楊大的事情有人懷疑是你給的資料。”
“哦?”他詫異地看看安志剛。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那些材料辦案經手的人也多。”安志剛小聲地說:“孟京龍當時不想把走私扯進來也是這樣,太扎眼了!”
衛南沉默了一會:“他怕是動不了陳霆宇吧?”
“你以為他不知道我三姑父那些事?他們之間的事情復雜著呢!不動到你你就別管!”
“我一老百姓,沒錢沒權,只要不招惹到我,我不管這些閑事。”
“這就對了!哎,”安志剛問:“我三姑父的事情,你沒跟安晴說過吧?”
“沒有,不會提,放心!”
“不讓她知道也是在保護她。到了溪城,有事情可以找孟京龍,他這人靠的住!”
“他是兵,我是匪……”
“你放屁!你冬哥讓你管店,你就珍惜著點,別的事少摻和!嚴打還沒過呢,知不知道!”
衛南無奈地說:“知道了,哥。”
安志剛這才有點笑意:“過段時間,等我館子正式開業了,你也去捧捧場,順帶看一看你哥。”
“我哥有你在一個城市里照應著,我也放心。”
“得了吧,人家衛東還用你照顧?你照顧好自己才是真的。你快有嫂子了知道嗎?”
衛南驚喜:“真的?!”
安志剛笑著說:“我就猜你哥沒跟你說過,就你哥飯店里一個幫工的小妹,對你哥過去也不介意,是個好女孩!”
“挺好,挺好……”衛南真心替哥哥高興。
一切都看似在朝著好的方向走。
深秋的一天,衛南帶著黑子北上去了溪城市里,趙剛搬進了原來衛南的那個屋。
衛南有留給他們一個座機,但是十次有八次都會找不到人,他確實太忙了。冬哥在市里拓展領土,他既然在市里,有些事情就不可能不替冬哥做。還要忙酒店籌備,一時間忙的腳不沾地的。
衛南有一個傳呼,不過安晴很少打,只有一個星期接不到他電話,才會呼一回。通常說不了幾句,衛南就急匆匆掛了趕著出門,安晴怪失望的。
永進快要出發了,當兵的地方離溪城很遠,一年也未必能回來一次。他入伍前的這段時光,一直是安晴在著他。她抽空給他織了一條圍巾,和兩副手套,讓他帶著。“你看,露手趾的!我不會勾全手指的,你湊和著用吧,我聽說那邊怪冷的。”
趙剛正躺在旁邊一個搖椅上,聽到了:“妹妹,你真是瞎操心,他到了這邊這些東西估計都用不上。”
“你懂啥?這叫愛的禮物。”永進跟他懟。
趙剛懶洋洋地側了身:“等你走了,我天天都可以纏著妹妹給我送愛的禮物。”
一句話懟得永進心塞。“不跟你說了!安晴,走!陪我練吉他去。”
因為安晴上次一句戲言,他真去報了一個吉他班。“錢花了也退不回來了,爭取走之前給你們彈一首。”
他彈吉他,無論彈的怎么樣,那個架勢挺能唬的住人,這一年他18歲,身高有一米八,往高凳上一坐,長長的腿撐著地,臉上真的有一種憂郁的氣質,那是讓離別的憂傷。安晴就站對面,含著笑聽他唱《灰姑娘》。
怎么會迷上你
我在問自己
我什么都能放棄
居然今天難離去
你并不美麗
但是你可愛至極
哎呀灰姑娘
我的灰姑娘
……
底下有兩個小小聲地說:“這一看就是有暗戀對象的。”
“是嘞,這么憂傷。”永進都充耳未聞,他只希望歸來時還能看到這雙美麗的眼睛,仍然能像現在這樣含笑看著他。
一曲歸了:“咋樣?”
“我覺得還行。”
他有點失望:“就只是還行?”
“還行的意思,就是浪子的味有了,就是不知道姑娘在哪里。”安晴笑的有點貧。
“靠,安晴,我跟你說,我走了以后,你可別把趙剛那一套都學會了。等我回來了得不認識你了!”
安晴樂得不行。
衛南在溪城市里忙了快一個月,剛來的那會忙的腳不點地,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每天一睜眼就能忙到晚上回去閉個眼睡個覺。今天辦完了開工典禮,他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一半。不得不說,這種能做成一件事情的成就感是過去做任何事情也比不了的。
開工典禮辦的特別大,扶雷哥和冬哥請了不少人過來捧場,當代表開工的那一鐵鍬伸進地里的那一剎那,衛南很難形容自己激動的心情。在這種時刻,他特別想安晴。
晚上掛了電話到宿舍,趙剛接的,說不了兩句,他就迫不及待地問:“安晴在嗎?”趙剛好笑地說:“在,等著!”揚聲叫了句:“安晴!”
衛南在這邊只聽見安晴走到屋門口,帶著笑問了聲:“怎么了?”“電話。”“誰的呀?”“你南哥的!”“啊!”安晴驚喜地接過電話:“南哥!”
趙剛很貼心地房間門帶上了。
衛南聽到這聲音,繃緊的身子勁都放松了,帶著懶洋洋的調子問了句:“在干嘛呢?”
“在學電腦。”
“我不找你,你是不是也想不起來找我了?”
“南哥,你現在怎么也學會了豬八戒那一套了。”
“……關豬八戒什么事?”
“倒打一耙!”“靠……”衛南笑了,每次跟安晴聊天他就覺得放松有趣。
“你肯定又喝酒了!”
“隔著電話你也能聽的出來啊?”
“那當然,每次喝完酒,你說話說到第四個字都要拖點音。”
衛南樂得在電話這邊直笑,他捋了把自己的頭發:“今天是喝了點,不過是高興的。”他細細地說了說今天的事情。每次打電話他們都能聊很久,這次一聊又是半個多小時。快掛電話了,安晴小聲問:“南哥,進哥快要走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啊?”“放心吧,他走之前我跟黑子他們都會回來。”
這幾天安晴喜上眉梢,誰都能看出來她心情好,永進酸溜溜地說:“怎么著?我要走了你這么開心啊?”“哎,不是。”安晴難得害羞地跑開了。
衛南和黑子回來的那天,她跟在迎接衛南的兄弟里,遠遠地看著他,看他掛著舒心的笑跟其他兄弟打招呼,感覺他似乎又高了點,瘦了點。衛南在人群里找到她,沖她招招手。“南哥!”
“怎么了?傻了?看到我也不過來打招呼。”他早看到她了,白白凈凈的一張臉,眼神靈動得像能說話似的。這會手貼在安晴后背上,心里踏實了。
第二天給永進送行的人,烏泱泱地排了一大排,別的人幾個人送,他們十幾個人送!永進穿著軍裝常服,頭上一頂軍帽,分外英氣。衛南用拳頭輕捶了一下他胸膛,欣慰地說:“不錯!”黑子說:“你從小當了那么多回兵,只有這回最像!”連趙剛都羨慕地看著他:“看看,這行頭!真有范!”永進紅著眼眶一個個擁抱,到了安晴面前,他擁抱的最久,沒人催他。安晴輕輕拍拍他背:“進哥,青春無悔,軍旅無憾,希望你早日歸來。”
昨晚大家給永進踐行,誰也沒想到,最早喝醉的那個竟然是永進。他哭的像個孩子似的,衛南把其他人先勸走了。永進哭著說:“哥,對不起!說好了要一直陪著你的,我食言了!”衛南一直輕拍他背,說:“沒事,沒事!”“哥,我聽你的,好好表現,你也要好好的!”“知道了知道了!”衛南像小時候那樣哄他,這會永進紅著眼眶看著他,跟他最后道別。
征兵辦的人開始來催,差不多到時間,該要走了。衛南淡淡笑著用手轟他,他縱身一躍翻上了卡車。車下方,是他曾經最親近的兄弟,還有……他動心的女孩,正依依不舍地看著他。這是永進最后一次在安晴臉上看到這樣清澈的目光,那時候,她對生活充滿了憧憬和希望。后來,這雙眼睛里有了故事,有了哀愁。
如果他當時知道衛南和安晴后面會經歷什么,他估計不會選擇離開。
可惜人生沒有那么多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