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環水,又是蟲獸藏匿的冬日,無舟渡靜得很。
林蘊腦海中想事,之前病過一場的身體還有些虛弱,外加今日奔波確實勞累,林蘊思緒還沒厘清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袁嬤嬤和兩個丫鬟已經侍候在一旁等她起了,如意撈林蘊起身:“小姐,今早要給老夫人請安的,可不能去晚了。”
一通忙亂,林蘊緊趕慢趕到了弘雅閣,此時還不到辰時,門口的嬤嬤進去通報林蘊來請安。
林蘊把臉往斗篷的毛領上埋了埋,哈了口氣暖手,白氣消散,林蘊慣性地想扶一扶鏡框,手卻落了空。
她才遲鈍地意識到她如今不近視了,不戴眼鏡,眼鏡也不會在冬日里起霧遮掩視線了。
這天越來越冷,冬至日真的沒幾天了。
等了片刻后,嬤嬤卻沒有打簾讓林蘊她們進去,笑盈盈地說:“老夫人這幾日身上還是不太爽利,就不見了,二小姐在園里也不用過來晨昏定省,平日里多和你母親相處,也在園子里玩玩。”
林蘊倒是無所謂,客套幾句就轉身走了,但袁嬤嬤和兩個丫鬟臉色不太好。
如意小聲嘀咕:“這一個兩個的都不想見,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意思。”
袁嬤嬤阻止道:“慎言,我們小姐做好自己該做的,這樣什么過錯也歸不到小姐身上。”
既然錯歸不到林蘊身上,那誰有錯自有分辨。
昨日林蘊她們回無舟渡沒多久,宋氏就派丫鬟來通知,讓林蘊不用來晨昏定省,如今老夫人這里也省了,林蘊沒什么情緒,反倒覺得落得個輕松。
畢竟她不是真正的古人,并沒有認為每天早晚都要去請安是什么好事,巴不得她們都不管她呢。
即使被老夫人拒了,林蘊也沒立刻回無舟渡,她轉頭去了林棲棠的勺海堂,昨日她朝林園的管事打聽過,如今農莊的田地都是歸大小姐林棲棠管。
“老夫人年紀大了,夫人醉心書畫,而大小姐善于理家,這事自然就落在大小姐肩上了。”
言語間,林園的下人都對林棲棠頗為推崇,就連如意也說:“林家大小姐在皇城名氣很大呢,身為女子生意做得比男子好,還才情出眾,不僅僅是男子,就連我們女子也頗為喜愛。”
等到了勺海堂,這次終于沒吃閉門羹,林棲棠的丫鬟般般將她們迎了進來,一進門就接到一盞熱茶。
“大小姐想著你們今日許是要來一趟,讓我們提前把東西備好,切莫怠慢了二小姐呢。”
茶,林蘊是不敢喝的,實在是前車之鑒,慘痛如斯。
林蘊只虛托著茶盞,發現底部完好無損,松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是有些過分小心了,必定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李氏那般喪心病狂、不計后果,再加上如今林蘊病好了,太后派來的袁嬤嬤也守在身邊,再突然猝死在家中,那就明擺著有人謀害了。
按理說,林蘊應該放心的,但她總覺得林府應當還有人不想她好好活著,不然李氏瘋了才那般明目張膽地害她。
李氏不是瘋子,那定是因為有人能給她兜底。
般般見二小姐沒喝茶,還將其放到小桌上,也沒多想,她從旁邊取出備好的手爐,遞給二小姐:“外面實在冷,二小姐拿著暖暖手吧。”
林蘊就這么拿著手爐順著般般的引路往里走,般般解釋道:“大小姐本來想起身在堂廳中等二小姐的,但她病剛好一些,怕又招了涼氣,就選在臥房見了,二小姐莫怪。”
林蘊連忙搖頭:“堂姐想得周到,莫怪我叨擾才是。”
一進林棲棠的閨房,林蘊就覺得這個堂姐可能是真病了,臥房內門窗緊閉,彌漫著藥味,還夾雜了一絲溫和清雅的香氣,屋內炭火燒得也旺,很是溫暖。
林棲棠穿一身淺藍色衣裳,頭發松松地挽起,沒有太多妝點,臉色和唇色都有些發白。
即使如此隨意且帶著些許病態,這位堂姐依舊透露出一種板正,她在圈椅上坐得很直,眉眼精致但透著疏離,她見到林蘊后才緩和兩分,帶著淺笑:“我本想好好梳妝一番,不過般般和嬤嬤都不讓我折騰,只好這樣見妹妹了。”
不管心中如何想,別人待她客氣,目前也沒做什么壞事,林蘊都是秉持善意的,她頷首感謝道:“堂姐你想得再周全不過,是我來打擾了。”
“你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聽見此話,林蘊錯愕地抬首,直視林棲棠。
林棲棠已經收斂了笑意,嘴唇緊抿,想必這個話題對她來說,并不輕松。
出乎林蘊的意料,林棲棠居然是第一個問她過去過得如何的林家人。
林蘊覺得有些好笑,寧遠侯忙得看她一眼就公干去了,宋氏毫不關心,老夫人閉門不見,倒是這個林蘊一開始并無好感的姐姐問她這些年過得可好。
林蘊余光能看見旁邊的小案上擺了一摞書,最上面那本是《四書章句集注》,書頁微微隆起,經常被翻閱的樣子。
林蘊記性不錯,這本書昨日宋氏好像提過,林棲棠想必能和宋氏有話說。
林蘊細細打量林棲棠,僅僅一次見面,她就知曉這位堂姐懂禮儀、閱詩書、明事理、智生財。
林棲棠被林家養得很好。
林蘊應該慶幸林家目前還是有一個人起碼看上去不錯,但她又難免有些心酸。
為只見過兩個時辰的原身心酸。
那個林蘊也很懂事,但和林棲棠完全不一樣,她是那種歷經磨難的懂事,帶著些怯意與不自信。
而林棲棠就這么大方得體、鐘靈毓秀地展現在她面前,問她過去過得如何。
林蘊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心的繭,應該說是原身的繭。
她到底過得如何呢?
她在權衡利弊后被放棄,她自小活在謊言中,她被養恩裹挾苦撐門庭……
林蘊有些語塞,最終她聽到自己很簡短地回答:“小時候被當地的富戶收養,后來受了水災去了杭州府,前些日子養母病逝,我知曉真相后便來京了。”
林蘊想,原身應當是不想留下一個苦大仇深的形象,她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是托林蘊看庭中桂花開。
事實已經足夠沉重,無需再添油加醋了。
林棲棠也沒料到在外的二妹妹是這么個性子,不訴苦又帶著份堅韌。
她沒壓住喉嚨里的咳嗽,咳了兩聲后道:“你我之事,雖然是長輩促成,并非我所愿,但我總歸是受了諸多好處,欠你良多。你剛回來,定有許多不適應的地方,若是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可以向我開口。”
林棲棠方才發現林蘊看著案上那本《四書章句集注》出神,她索性傾身拿過那本書,遞到林蘊手邊:“這書講的是理學,其實我也不算精通,但妹妹如果感興趣就拿去看,不懂的地方來尋我,我不一定能解答,但可以試一試。”
林蘊接過書,搖搖頭,又把書放了回去:“讀書并非我所擅長,強求不來,況且這本書翻閱跡象重,大概是堂姐你所喜愛的,我不奪人所好,不過我這里的確有樁事想要堂姐幫忙。”
林蘊接著詳細講了九麥法,講這個方法能多種一茬小麥,春種夏收,問林棲棠能不能在林家的農田上都這樣操作。
林蘊昨夜在床上思索的便是此事,九麥法在村里難以推廣,那就先從林家開始吧。
就算今年勸說村民不成,但林家運用九麥法成功了,日后九麥法便不是她一人的“信口雌黃”,來年若是再遇見因為汛期無法及時種麥的情況,九麥法能得到村民的信任,可以派上用場。
這些天下來,林蘊對林家也沒什么期待,一個個一點情緒價值都沒有,那林蘊也只能圖實用價值了。
林棲棠聽了林蘊的話,并未立刻拍板,而是讓林蘊給她解釋為什么每九日用冷水浸種能讓麥種早發芽。
林蘊不怕別人問,就怕別人根本不關心,直接就否決她。
“九麥法的本質是春化作用,通過浸水低溫處理,能模擬自然的春化過程,刺激關鍵基因的表達,讓種子內的赤霉素含量升高……”
林蘊就像一個老學究急于把她的學識都抖落出來,生怕別人不信她有真才實學。
林棲棠自然聽不懂,但她知道林蘊不是在胡說八道,有自己的道理,那就夠了。
“叔父把我父親的田產分給了我,我母親也留下不少田產,這些都是我一人就能決定的,可以按照你的說法來種。但林家其他的地,我沒辦法一個人決定,你還要去說服夫人和老太太,不過等我身體好些,明后日可以陪你一起去。”
林蘊沒想到林棲棠如此爽快,雖然沒有一口氣應下來,但已經給了她能力范圍內最大的支持。
林蘊露出來勺海堂第一個真心的笑:“多謝你,我不會搞砸的,小麥是能種出來的。”
林棲棠情緒一直不濃烈,此時她也只是語氣淡淡:“你不必有太大的負擔,這事成了算你的功勞,不成也不會怪你。寧遠侯府應當支持你的,就像當初支持我一樣,我開始做生意的時候,也不一定都賺,家里自然要兜底。”
等林蘊從勺海堂出來,她還在感慨林棲棠好得超乎她的想象。她昨日以為她裝病,的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就連袁嬤嬤都說:“大小姐看著是個好的,不過還是要日久見人心。”
林蘊也很奇怪,林棲棠好的和寧遠侯府格格不入,可能是歹竹出好筍吧。
不過思來想去,前寧遠侯和前寧遠侯夫人都是有情有義、心懷天下之人,可能林棲棠是孩子隨父母吧。
***
林蘊走后,勺海堂少了分熱鬧,重新歸于平靜。
林棲棠問般般說:“她是個好姑娘,不是嗎?和林清昭比起來,可真是討喜極了。”
般般點點頭:“大小姐,你快歇著吧,就算你往日身子強健,但這回著了風寒大病一場,得好好養著。”
是啊,林棲棠這場病的確來勢洶洶。
不過除了林棲棠,誰也不知道,她不是風寒,生病只是因為祖母病中的幾句夢話。
身體底子好,拖了這么久還沒好,也是因為只要一閉眼,就能想起祖母那幾句話,令人心神震顫,驚懼不已。
“陸謹那邊的差事怎么樣了。”
陸謹是從前陸氏手底下的管事掌柜,陸氏對他有恩,陸氏死后陸謹就跟隨林棲棠,是林棲棠最信任也最得力的手下。
般般不知道大小姐這幾日是怎么了。病得那樣厲害,還讓陸謹去找陽城一戰中前寧遠侯的部下,說是最近夢中總是夢見父親,要知道當時一戰的情況。
大小姐從前因為父母身死,可是對陽城諱莫如深的。
“陸謹還在找,暫時還沒有消息。小姐你好好歇著,若是有消息,我一定及時通知你。”
這才不過五日,找個人哪里有這么快呢,小姐定然心知肚明,但她卻忍不住如此焦急,這不像她。
林棲棠點點頭,上床躺下又睡了。般般看著大小姐睡夢中皺起的眉頭,嘆了口氣,起身去點安神香。
大小姐這幾日總是睡不踏實,許是真的夢見陽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