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弱將鎏金名單輕輕放在斑駁的石桌上,山風掀起紙角時,“蘇雨瑤”三個字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像撒了一層細金粉。
他轉身離開,寬大的衣袖掃過石桌邊緣,一道淡淡的真氣如青煙般在青石板上蜿蜒游走,最后慢慢消散,融進了石頭的紋路里。
陳風背著手站在石階上,月白長衫上戒律堂的青銅鎖鏈紋若隱若現,像是用墨水輕輕暈染上去的。
“各位,”他輕輕一揮衣袖,山風卷著樹葉的沙沙聲和草木的清香撲面而來。
“這次幻境試煉由執法長老云夢之主持。云長老喜歡清靜,但靜中藏著鋒芒,大家記得少說話,多留心。”
蘇雨瑤聽到“云夢之”三個字,原本玩著冰凌玉佩的手突然攥緊,玉佩碰撞的清脆聲一下子停了,就像突然被按停的琴弦。
她腰間的劍穗自己動了起來,發間的玉蟬吊墜也變得涼涼的,像是含了一塊小冰塊。
梅羸見她臉色不對,湊近了些,聞到一縷茉莉香里混著緊張的氣息。
“這云長老是誰呀?”他小聲問。
蘇雨瑤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我只聽說過他手里的折扇,是用被雷劈過的竹根打磨了三年做成的。扇骨里藏著十三道劍意,每一道都對應著道家的十三種境界。當年他只用蠻體境的修為,拿一把扇子就接下了掌門真人的三記元嬰真氣。他能用氣化成劍,是真正的劍修高手。”
她話還沒說完,頭頂的竹枝“咔嚓”一聲響,像是被壓斷了。
大家抬頭一看,一位白發老者斜靠在竹梢上,穿著月白靴子的腳尖輕點著細細的竹枝,竹枝都彎成了直角,卻怎么也斷不了。
老者手里的紙扇輕輕搖著,扇面上“問心”兩個字格外清楚。
“小丫頭,”老者用手指敲了敲扇骨,聲音像敲磬一樣清亮,竹枝上的露珠一下子炸開來。
“難道沒有一人告訴過你,老夫最厲害的,其實是寫詩?”
蘇雨瑤被此人嚇出了聲,腦海之中空空如也,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陳風最先跪下,其他人也跟著伏于地面之上,只有蘇雨瑤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老者扇背上慢慢顯出“做夢”兩個字,心里滿是疑惑。
一會兒后,老者突然大笑起來,“啪”地合上扇子,一股墨香和竹葉青酒的味道飄過來,讓人一下子清醒。
“心若亂時人必亂,不如回家種大蒜!小丫頭,你的心境還得好好練練吶,哈哈哈。”
說完,他腳尖一點,像鶴一般飛到了石林那邊,衣袖掃過的地方,千萬片竹葉同時轉了個方向,在太陽下拼成了一個“妙”字。
大家起身跟上時,蘇雨瑤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捶了梅羸一拳:“都怪你非要問,還好長老沒生氣。”
梅羸也是委屈地表示:“唉,以后我再也不問了……”
前方出現一個山洞,洞口黑霧翻涌,繞成漩渦模樣,墨色與灰白霧氣交織成陰陽魚輪廓,緩緩流轉間似有天道玄機暗藏。
云夢之坐在洞口的石頭上,把竹扇放在了身邊。
“這輪考核,考的是心境,看的是資質。這里的幻境就像一面鏡子,能照出人心。三天內,你們要頂住心魔,守住本心。能做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人,才算入了道的門。”
說完,他彈了一片竹葉進黑霧里。
梅羸不明白,小聲問蘇雨瑤:“心境是什么,這很重要嗎?”
蘇雨瑤無奈白了他一眼,說:“‘人心常凈清,天地悉皆歸’。心干凈了,打坐時不受干擾,吸收天地靈氣才順暢。要是心境有缺,就像破船在風浪里,早晚會翻。就像王皓,他修的陰陽取鼎術,雖然能提升修為,卻違背了自然之道,強行打破平衡,肯定會心境不穩。”
王皓聽著有人議論自己,后背突然變得冰涼,腦海中映出好多紅衣人影在霧氣里飄浮的模樣。
他回想起前兩輪考核,自己故意藏著陰陽取鼎術,靠采補來的真氣贏過了別人。
“這第三考……”他攥緊了手,指甲在掌心刻出了“退”字。
冷風吹過竹林,王皓的道袍被吹得嘩嘩響。
遠處傳來云夢之搖扇子的聲音,像敲鐘一樣撞在他心上。
他突然覺得丹田里的陰陽之氣開始亂撞,那是強行采補留下的隱患,現在成了心魔的引子。
人心本來是清靜的,卻被**牽著走。
為了走捷徑,他早把道心染成了胭脂色。
“這一年……”他小聲說著,眼前浮現出七峰考核時的情景。
如果今年放棄,那些用女子精血換來的修為,那些踩著同門上去的手段,不都白費了?
可要是進了幻境,那些被他辜負的女子、被他吸走的精氣,肯定會變成心魔把他撕碎。
王皓的影子在石階上歪歪扭扭,像一團被揉皺的紙。
梅羸看看王皓,又看看蘇雨瑤,忍不住問:“師姐,陰陽取鼎又是什么?”
蘇雨瑤小臉一紅,用手指敲了敲他的手腕:“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反正這法子就像把自己放在火上烤,沒好處。”
她頓了頓,指尖點了點梅羸的眉心,“你只要記住‘人心常凈清,天地悉皆歸’就行!”
大家腳尖點進洞口的黑霧時,天地突然倒轉,黑色的裂縫里涌出無數白光,在空中織成一面三丈大的青銅古鏡。
梅羸走進去的瞬間,耳邊響起鐘磬聲,可碰到鏡面的那一刻,又一下子安靜了,像回到了天地剛開始的時候。
他席地而坐,忽然覺得掌心涼涼的,干脆閉上眼睛養神,呼吸隨著鏡中的靈氣起伏,慢慢忘了自己的存在。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睜眼時,發現自己飄在空鏡中央,四周白得像紙,遠處有幾點幽光,仔細看像是每個人的心魔碎片。
王皓的喊叫聲撞在鏡子上時,鏡中的紅衣女子正用指尖繞著紅繩,那繩結是他當年在煙花巷親手編的,現在卻像活了一樣,纏上了他的脖子。
他腰間的羊脂玉滲出紅色,里面刻的“薄幸”二字在流血,每一筆都對應著一個被他辜負的女子。
“你送我的金釵……”女子開口時,紅繩突然變成銹劍,劍尖劃過,王皓胸前的血花和他十四歲那年看見的自刎傷口一模一樣。
洞口的白霧把他沖了出來,落地時摔碎了半塊玉佩,露出里面藏著的女子陰氣,那正是他修煉陰陽術的證據。
云夢之沒有指責的意思,只是閉眼敲著扇骨。
“這是你選的路,后果你要自己擔著。”
只見王皓艱難地爬了起來,連滾帶爬地離開了此處。
另一邊,楊天城的怒吼讓洞口的霧氣直翻涌,他身上的血光凝成了倒著的血池,每束血光里都映著他強搶豪奪的畫面,現在變成了小蟲,啃著他的道心。
像是感應到了什么一般,云夢之再也坐不住了,連忙站起了身子。
“傻小子!”楊天城眉心出現一個焦黑的“急”字,底下全是用“急躁”堆的坑!幻境太狠了,直接戳中他的痛處,逼得他差點爆體。
“硬練血氣,離走火入魔就差一步了,你不要命了?”云夢之大聲斥責,青竹虛影凝成的大手按在楊天城頭上時,強行將他體內的戾氣都拔了出來。
那團帶血光的戾氣鉆進云長老體內,卻像鳥入青天,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順著老者的內心深處看去,能瞧見一座由千百具骸骨堆成的鎮魔山虛影,每具白骨上都刻著鎮壓心魔的劍訣,山頂云霧里“殺生成仁”四個字時隱時現。
這般暴戾的景象難怪能輕易鎮壓楊天城的心魔,只是不知道這位長老曾經經歷過什么,才會有這么可怕的場景。
楊天城癱在地上,看著掌心的血色退去,忽然注意到云夢之袖口的扇骨裂痕里,卡著幾縷黑氣,正是自己剛被鎮殺的戾氣殘魂。
時間一點點過去,龍竹掉進蛇缸,張一六、張亦君等人也先后被心魔打敗。
蘇雨瑤的意識回到了小時候,那是個大雨傾盆的日子,她跪在一座矮矮的土堆前,對著無字木牌不吃不喝,等著一個不會回來的人。直到暈倒被師兄救回時,才發現人已到了洞外。
云夢之見此只是笑了笑:“小丫頭,你的心結也不小啊。這結不解,以后結金丹時恐怕,要出大事。”
蘇雨瑤低下頭時,似乎也是猜到了有這一天:“我都知道……”
她的情緒有些低落,好像還停留在回憶中。
暮色籠罩竹林時,絕大部分人都已經走了,蘇雨瑤在竹林出口來回走了好幾天,手指不停地絞著袖口,還時不時看看霧蒙蒙的考核區。
昨日大家離開的時候,她本應跟著一起回去的,卻因為不放心這個師弟,才選擇留了下來。
這里是進出考核區的必經之路,也是她能守候的最近一處地方。
又過了一天,當第三批弟子掠過竹林時,她聽見小路上傳來了腳步聲。
陳風的月白道袍沾著草屑,還沒等他出林,蘇雨瑤就迎了上去,發間的琉璃花直顫:“陳風師兄,里面的考核……結束了嗎?”
她抬頭看著陳風眼里的疲憊,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太急了,卻還是咬著唇不挪開視線,心里十分的牽掛。
陳風的手指在戒律玉簡上停了停,語氣里帶著心疼:“就剩一個人還在洞里了。云長老親自守著洞口,讓我們先回去了。”
“那人,是我的師弟嗎?”她聲音發抖,指尖緊緊抓住陳風的袖子。
陳風皺了皺眉,慢慢點頭。
蘇雨瑤的瞳孔驟然微張,她怎么也沒想到,那個看著瘦瘦的小師弟,居然真的走到了最后。
竹梢的風卷著枯葉落在她肩頭,她卻沒注意到,想說的歡呼變成了眼里的淚水,想起梅羸在荒園翻土的樣子,掌心的血珠和他的淡笑,心里暖烘烘的。
“怎么會……他真的做到了……”摸著腰間空了的回靈丹瓶,對著夕陽下的竹林,笑了。
歸鳥的叫聲傳來,夕陽的光穿過竹葉,在她滿是笑意的眼里碎成了金子。
洞口的霧氣還未消散,云夢之睜開眼,也不知道守了多久,心中感嘆:“僅是練氣的修為,卻能不受心魔影響走到這步,這份心境,當真少見……”
又過了兩日,幻境之中還是沒有動靜。
梅羸的心境如湖面一樣平整,心魔之氣應當翻涌,此刻卻淡得像游絲,讓人分不清真假。
云夢之的手指在青玉境匙上按了又按,看著翻滾的幻境入口,眉頭皺得緊緊的,他思考過要是強行關閉幻境,這小子可能在里面永遠也醒不過來。
各峰的催促不斷傳來,終究是按耐不住要個結果,這天清晨,李微弱的身影出現在晨霧中。
直到他看見云夢之鬢角的白發又多了幾絲,掛到嘴邊的責備只好變成了嘆息。
“上清閣長老們已經在查試煉記錄了,再沒個結果……”
“云長老,里面究竟怎么樣了?”李微弱著急地詢問。
云夢之緊閉雙眼無奈作答:“這孩子的心魔波動太弱了,我連他的影子都抓不到。”
李微弱搖頭:“七峰掌座已在議事堂大發脾氣,說這試煉之中包有私心。再沒個說法,恐怕堵不住大家的嘴啊……”
二人看向云海晨光,心中頓時苦澀,云夢之轉身將手按在青玉石上:“我連著幾天用神識找,還是找不到一處他在里面的方位……”
幾天后的中午,云層開始消散。
梅羸此刻的狀態,還是像第一天那樣,躺在空鏡上隨云海飄蕩,打著鼾像在云里劃船。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喉嚨干得難受,翻身時摸到云絮上的露水,迷糊中看見幾十點熒光飛來,是傳音符像螢火蟲一樣。
他捏碎一張黃符,上面的字剛看見就變成了煙氣飄散:“試煉大會已結束,快出來!”落款的朱砂印都淡了。
他搖搖晃晃走出洞口時,晨光透過竹葉灑在身上,指尖碰到青石壁的瞬間,一陣風卷著落葉撲過來。
落葉像金箔一樣轉著,草上的露珠順著石階流成銀線,涼涼地流過腳尖。
此刻,離他進入幻境,已經過去三個月的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