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云卷,云蓮舟已飛行了接近三日。
艙外狂風烈烈,何疏桐卻連一根發絲也沒有飄動,渾身被一道柔和的玄炁包裹,她懸空而立、垂目打坐,宛如一朵靜止的蓮花。
游蘇卻敵不過高空中這肆意的寒風,他不敢隨意叨擾師娘,便關上艙門回了艙內。
船艙之中,望舒仙子已然在那座大型蓮臺上睡下。
其實游蘇感覺得到,這師姐境界修為不俗,這一路上也未曾見到她休息片刻,孜孜不倦地向自己問著千奇百怪的問題,恐怕長久不睡覺也不會覺得疲憊。但游蘇卻有些疲于應對,他只得委婉道:
“師姐不休息休息嗎?”
望舒仙子聽到這話,只“哦”了一聲,便自己躺在蓮臺上很快睡著了。游蘇暗暗搖頭,師姐都四十九歲的人了,怎么還跟個貪玩不肯睡覺被家長逮到的孩童一般。
游蘇從乾坤袋中取出一面鏡子,他用神識探查,確保望舒仙子已經入定之后,才心緒集中,開了眼。
望舒仙子雖是師娘的弟子,但終究比不得能坦誠相待的師妹,游蘇覺得自己能開眼的秘密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算起來,這還是游蘇第一次認真打量自己的容貌,鏡中倒映出他的樣子:五官分明,臉頰有著少年人的不羈,也透露出一股鋒利與堅毅。劍一般的眉毛斜斜飛入鬢角落下的幾縷烏發中,此時整個眼睛竟也變成了漆黑如墨之色。
游蘇看著這張臉,覺得有些陌生,他又安靜地端詳了一會兒,并不斷地在鏡子前更換著角度,仿佛要將自己的臉牢記在腦海之中。他最后輕輕地笑了兩聲,將目光從鏡面上挪開,看向了艙窗外遙遠而渺小的世界。
他這種狀態下的目力極好,底下宏偉的巨城是他未曾設想過的繁華之景,它龐大的即使在高空俯瞰也不能一眼瞧到邊界。處處都是高聳入云的樓閣,哪怕是在出云城最高的城主府,放在這座城中也只能歸于平庸。
游蘇又探出頭來,看向云蓮舟前進的方向——恢弘雄偉、綿延無際的巨山就聳立于天地之間,即使在游蘇此時所及的高度,也一眼看不到它的頂點。它的存在,就宛如一根連接大地與蒼穹的神圣天柱,冥冥渺渺,叫人看不分明。
恒高神山,終于到了。
似是為了迎接他們的到來,一大群仙鶴從云蓮舟旁邊飛掠而過。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團巨型的云霧。云蓮舟在這團云霧中穿梭,給游蘇的感覺卻與之前迥異,這些不是普通的云,更像一種奇特的液體,穿行其中仿佛也能帶起陣陣的空間漣漪。
待到破開云層,恒高神山終于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
巨山之上繚繞著輕煙白霧,陡峭山壁之間重樓迭翠,處處都是白云流水、空閣浮島,給人以一種錯落有致的美感。恍惚之間,仿若還能聽見神山上傳來的古老鐘聲,細細品味,甚能感受到鐘聲之中傳來的大道之意。
“師弟,我們要到了。”
望舒仙子不知何時已經起身,站在游蘇身邊,向著神山上最壯觀的一座建筑群看去。
游蘇眨了兩下眼,全黑的眼睛又變回了黑白分明的模樣,他回過頭來:
“玄霄宗要到了嗎?”
“嗯。”
游蘇深吸一氣,對嶄新的環境隱隱有些緊張,卻也有著熱烈的期待。
……
玄霄宗的首長老是一位鶴發蒼顏的老人,他身披道袍、頭頂道冠,是世人想象中標準的仙人風范。
他雙目緊闔,端坐于茶桌之側,茶桌上兩杯香茗散著若有若無的霧。另一杯的主人,是一位一身白裙的恬靜仙子。
“十三長老回來了。”首長老聲音沉啞。
“見過首長老。”何疏桐氣質高雅,不卑不亢地回應。
首長老微微頷首,依舊閉目,又道:“你離宗八年,說出山歷練,可有成效?”
“成效甚微。”
“哦?”
聞言首長老長眉微挑,樹皮一般的眼皮微微上揚,他的眼中竟射出了兩道懾人的紫光。仔細看去,首長老的雙瞳宛如兩顆紫色的星辰,星辰之中,還有繁復之極的刻紋不斷地旋轉著。
早在何疏桐上山之前,首長老就已經是首長老了。何疏桐并不知曉對方真正的修為,此刻被首長老半瞇著的紫瞳所注視,她不免心中一緊。
“有信心恢復嗎?”老人十分平靜。
何疏桐暗嘆一氣,即使她歸宗之前已想辦法遮掩了自己將碎的靈臺,可還是被首長老一眼看穿。
“有。”何疏桐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有便好,十三長老天資絕艷,會比我們這些老家伙走的更遠,切勿急躁。”首長老還當她的身體狀況,是因為強行破境所致。
“謹記首長老教誨。”何疏桐也不做解釋。
“這不是教誨,這是忠告。”首長老又闔上雙目,語氣森寒。
何疏桐雖是一峰之主,肩上承擔的長老義務卻少之又少,授課收徒她都做的有限。離宗八年之后回歸,一身修為若是還要散去,恐怕其大長老之位會遭到很多人的覬覦,尤其是那二十三位被穩壓一頭的小長老。
何疏桐舉杯淺飲,不作回應。
“出云城到底發生了什么?連顧垚都喪命于此。”
何疏桐搖搖頭,“我知道的所有,都已經在令中告訴過了首長老。”
“唉,只能等他們先去調查了……”首長老微微撫須,“望舒可是你唯一的弟子,她的性命至關重要,往后切莫再胡亂讓她出宗。”
“這次我帶回來了一位少年,還有東瀛洲蛇族的姬靈若,此二人我欲收他們為親傳。”
首長老聲線驚疑:“原來十三長老這蓮生劍法不是一脈單傳?”,他也終于是掀開杯蓋,品起了茶,枯瘦嘴角噙著笑意:“離宗八年,看來十三長老也不是毫無改變嘛。為了爭取那東西,居然都開始多收弟子了。”
……
十三座山上之山拔地而起,坐落在玄霄宗之間,讓人不得不贊嘆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與仙匠們的神乎其技。云蓮舟便持續駛向十三座之中的一座孤山,一路行去,暢通無阻。
游蘇發覺耳邊的風聲減緩,直至消失,這才知道,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師弟,我們到了。”
望舒仙子提醒了游蘇一聲,便率先打開了船艙,蓮花峰上并非幻想中極具仙家氣派的面貌,只有一座簡易樸實的小院。若是游蘇能夠開眼,甚至能發現這院落的布置與鴛鴦劍宗的宗宅十分接近。要是沒有周圍這些仙意盎然的溪流與翠樹,很難相信這會是一個玄霄宗長老的居所。
游蘇走出艙門外,發現原本在甲板上打坐的師娘卻不見了蹤影。
“師姐,師娘去哪了?”
“首長老剛才來尋師尊了。”
首長老,便是十三位大長老之首,那豈不是玄霄宗宗主之下的第一人?
游蘇暗暗心驚,師娘身為長老八年未歸,回宗門需要匯報情況也屬正常,卻沒想到剛一回來接見她的就是此等人物。
此時云蓮舟雖已停泊卻并不落地,船身的高度加上懸浮的高度,足有三四米高。
望舒仙子說完,便自顧從甲板上一躍而下,輕巧地落在地上,如一只優雅的白貓。
“師弟也跳,我會接住你的。”望舒仙子轉過身對游蘇說道,語氣認真,作勢她便舉起雙手,一副要托住游蘇的模樣。
游蘇嘴角抽動,感覺自己被望舒仙子過分地小瞧了。他修為境界雖然比不過自稱化羽境的師姐,但也不至于連從五米不到的地方跳下都需要有人接住。
“師姐當我三歲小孩嗎?”
游蘇無奈一笑,便雙腿一蹬躍在空中。
可自信會平穩落地的他卻霎時變了臉色,有古怪!
一離開云仙舟的范圍就感受到了空中那股亂竄的氣流,它們并不是從一個地方吹來,有的是左有的是右,有的是冷有的是熱。它們裹挾著游蘇被迫下墜的身子讓其搖搖晃晃地摔落。
游蘇試圖想要抵抗,這些瘋狂的氣流卻有著非比尋常的力量,每當試圖運炁控制身體,那些剛凝結起的玄炁就被融化變成了這股奇異氣流的“同伙”。
無論外表如何像一座普通村宅,本質上都還是玄霄宗十三座奇峰之一,又豈會如此簡單?
游蘇緊皺眉頭,電光石火之間正準備拔出墨松劍幫助自己落地,一雙玉手卻以公主抱般的姿勢輕輕托住了他的身軀。
游蘇就在望舒仙子的懷中,像個被美人所救的英雄。他訕然看向望舒仙子,在少女模糊的面貌里,兩顆藍寶石般的眼睛沒有一點雜質。
望舒仙子又將游蘇放下,游蘇的腳甫一觸地,那股混亂的氣流就再也感覺不到。他心驚離奇之余,連忙起身稍微站遠了一些,才行禮道:
“多謝師姐。”
“不用謝。”望舒仙子的語氣平靜,完全沒有一分調笑之意,反而游蘇還能聽出一絲被道謝后的喜悅之情。
也不知怎的,游蘇面對著心思純凈的望舒仙子,明明在她面前算是丟了面子,他也沒覺得有絲毫窘迫難堪。
“師姐,這怪風是什么東西?”游蘇不由虛心請教。
“它叫煩惱風。”
游蘇在心中復述了一遍這個名字,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又問道:“那為何一落地就感受不到了?”
“不是感受不到,是它變乖了。”
望舒仙子伸出一只手舉在空中,一片微薄的云霧立馬纏繞上了她骨節玲瓏的五指,乖巧地像是一只親人的靈獸。
“神山中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煩惱風,有它在的地方,人不可凌空,只能步行。”
望舒仙子并未解釋更多,游蘇心中也已了然。神山之中盡是仙人居所、宗門重地,豈能任由修士暢游其中。步行,是對這些圣地的基本尊重。
望舒仙子已經朝著前方的庭院邁步而去,游蘇便緊緊跟上。
“那為何要叫煩惱風這個名字?”游蘇不解問道。
“師尊說這是恒高仙祖的訓誡之一,只有腳踏實地,才能沒有煩惱。”
游蘇聞言,不置可否地笑笑。
越近庭院,越能感受到其中濃郁得快化作水一般的玄炁,它們自周身流過,宛如一只溫柔的手般拂過伱的四肢百骸,帶來冥冥渺渺的玄妙感受。
庭院沒有圍墻,亦沒有門匾,就只有簡單的四座木屋。除了院子中央種著一棵桃樹外,再無任何值得稱道之處。而此時的桃樹之下,身段熟美、氣質卻清冷的白裙仙子已俏立等候。
“師尊。”
“師娘。”
二人分別行禮。
何疏桐頷首回應:“我記得你曾說過,你得到了神山仙師給予的聽學資格。”
這話當然是對游蘇所說。游蘇點了點頭,雖然顧垚已經喪命,但他授予的聽學憑證尚在,足以證明自己的資格。
“聽學弟子的身份配不上你,今日起,你便是我的真傳弟子。往后不要叫我師娘,叫我師尊。”
游蘇聞言呆愣當場,終于是問道,“師娘到底是什么人?”
何疏桐看了他一眼,好似在說‘你還是忍不住先問了’,便平靜道:
“本尊乃玄霄宗十三長老,蓮花峰峰主蓮劍尊者。”
游蘇瞳孔微張,雖然早有猜測,但親耳聽見洞虛尊者的名號實在是難掩震驚。這樣的人物居然是自己的師娘,還想要收自己為真傳,當真有種不真實之感。
師尊與師娘雖說是道侶,所屬的卻是兩個宗門,他成為師娘真傳,算不算得上是改換門庭?
“你不愿?”何疏桐黛眉微蹙。
“我……”游蘇躊躇不已,顧垚與師尊之間他能輕易抉擇,師娘與師尊之間他卻有些犯難。
“你若是擔心這是對你師尊的不忠,大可不必。”何疏桐雙手負后,兩根食指竟緊張地勾結在了一起,她又道:“你師尊臨走時就囑托過我,若是你的鴛劍水平足以出師,便可另尋名師。我于你亦有指點之恩,拜入我的門下,便是你最好的選擇。況且……”
“況且什么?”
“況且我還打算將你師妹也收為親傳,你若是聽學弟子,一年之后便得離開。”
游蘇本對師娘口中師尊的囑托有所疑慮,后面這句話卻徹底讓他下了決定。
他整理了一下衣褶,便手掌交叉迭于胸前,躬身行大禮道:
“今日起,弟子游蘇拜蓮劍尊者為師。弟子在此立誓,必將尊師重道,砥礪修行!若有一日行欺師滅祖之事……”
后半句毒誓之言卻再也說不出口,游蘇心知這是師娘信任自己絕不會行欺師滅祖之事,所以才不愿讓自己再繼續說下去。他忽地抬起頭來,再行一禮,此禮更為隆重,又道:
“一日為師,終身為母!弟子定會孝師尊、敬師尊,請師尊接納弟子!”
蓮劍尊者看著鄭重行禮的游蘇,一副冰顏之上第一次有了淺淡笑意,恰如春雪消融。
她心中寬慰,想要補償游蘇的她終于將游蘇收作了自己的弟子。
而她在聽見游蘇那句“一日為師、終生為母”之后,心中更是如淌暖流,只覺“母”之一字太過偉大,她還差的甚遠。今后對待弟子,她都需要學著去好好關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