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
“游公子,圣女請您去共用午宴?!?/p>
玉朦盈盈福下身子,聲音如軟膩的蜜糖。
游蘇邊搖頭邊睜眼,回憶著喝醉前的一切,幸好他的酒品很好,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那花酒真是難得的佳釀,宿醉之后也不讓人覺得頭昏腦漲,反而很快就能恢復清明。
“我昨夜喝醉了,是誰送我回來的?”
“是我和妹妹?!庇耠Ь椿氐?。
游蘇站起身子,他身上的墨衫是由名貴的綢緞制成,光滑的宛如流水,此刻歪斜傾瀉,露出大半堅實的胸膛。玉朦看了一眼,俏臉一紅,趕緊低頭不敢再看。
恰在此時,游蘇的肚子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他一覺睡到正午,也有些饑腸轆轆。
“我若是說身體不適,就在寢殿內自己吃點會怎么樣?”
“圣女怕是會自責許久?!?/p>
游蘇淺淺嘆了一口氣,道:
“那就請玉朦小姐帶路吧?!?/p>
玉朦抬首甜膩一笑,道:“游公子別急,您還沒洗漱呢,玉朧已經準備好了,請隨我來?!?/p>
游蘇洗漱完畢,理好衣衫之后就很快出了門,不敢叫主人等候太久。
同樣一身黑色錦裙的姬雪若也在自己的寢宮外,她遙遙看著少年急匆匆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絲疑問。
但她沒有去向游蘇追問什么,因為她也有急約要赴。
不愛化妝的姬雪若今日略施粉黛,明艷得不可方物。
只因邀請她共宴者,是玉環池大家主之獨子,玉明真。
……
等游蘇再次來到小池宮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小池宮是圣女專屬的宮殿,是玉環池未經允許不得擅闖的重地。
依舊是昨夜那處待客廳,玉蝶已在此等候多時,她看著玉面玄袍的來人,眉眼像是枝條上盛開的花。
“圣女久等了。”游蘇恭敬行禮。
“游公子快請落座,是玉蝶昨夜貪杯,才害公子睡晚了,妾身多等一會兒也是應該的?!?/p>
游蘇坐下尷尬笑笑,“沒想到我勸圣女少喝,最終先醉的居然是我,游蘇丟人了?!?/p>
玉蝶掩嘴輕笑,道:“游公子是中了我的圈套罷了,第一次喝花仙醉就能飲下滿滿兩壺,已經很厲害了?!?/p>
“圈套?”
難不成這玉蝶昨夜喝的根本不是酒不成?可后來兩人碰杯時,游蘇分明嗅到她身上的酒意。
“說是仙釀,其實也還是酒罷了。游公子雖有修為,但也是初次喝它,而玉蝶雖是凡人,卻已不知靠它陪伴度過了多少日夜。玉環池里能喝花仙醉喝過妾身的,屈指可數。所以游公子會喝不過妾身,并不丟人噢?!?/p>
游蘇這才恍然,昨夜之酒極其綿柔,縱是凡人也能入口,長久飲它會出現耐酒性也不算稀奇。只是沒想到一個沒有修為的十八歲少女,居然是泡在酒壇里長大的。
“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圣女年紀輕輕,還是少沾酒水的好?!?/p>
“游公子也和別的男子一樣,很愛說教呢?!?/p>
游蘇聞言,有些窘然。圣人道男子有兩大愛好,之一便是勸妓從良。雖是玩笑之語,但也說明男子總是自視良好,喜歡對別人自己做出的選擇指指點點。
“我隨口一說,圣女當游蘇胡言即可?!?/p>
玉蝶卻絕無讓游蘇難堪的意思,她又笑道:
“不,雖然家主們的說教玉蝶從來不聽,但游公子不同,你說的話玉蝶會聽?!?/p>
游蘇不解其意,壓住那點受寵若驚,等著玉蝶說下去。
“因為他們的說教,對妾身的幫助遠不及一杯酒;而游公子不同,你對玉蝶的幫助遠比一杯酒要大得多。昨夜的故事跌宕起伏,妾身很喜歡,就好像自己也親身經歷了一般。玉蝶昨夜雖未喝醉,卻已因其神醉。為表心中感激,我敬游公子一杯?!?/p>
說著,她便將手邊精致的玉光酒杯推開,喊道:
“游公子讓妾身少沾酒水,那就把我和游公子的酒撤了,換成銀漿果的果汁來。”
周圍侍女聽令,回了聲‘是’后就替二人撤下酒杯。
游蘇微楞,沒想到僅僅是一個簡短的故事而已,卻讓一池圣女心馳神往,回道:
“圣女言重,不必如此?!?/p>
“游公子不是水中的魚,又怎能理解魚的樂趣呢?”玉蝶看著盤中淪為刀俎的靈魚,神色悵然。
“圣女,這只是交易而已。”游蘇嚴肅提醒。
以他的性子,昨夜會發展成那樣實屬不該,他回想起來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沒錯,是交易呢?!庇竦痦鴣?,眸光清亮,她似乎完全不被游蘇刻意劃清界限的舉動所擾,又道,“該我做出回報的時候了,游公子有什么想問的,盡管問吧?!?/p>
游蘇聞言,沉思了一會兒。心中對這片神秘的玉環池有無數的疑問,可真要讓他從頭問起,竟一時間不知該問什么。
“請問圣女……玉環池為什么要避世呢?”
“游公子果然也是最關心這個問題嗎。”玉蝶笑拿起竹筷,招呼道,“游公子,今天中午咱們吃烤魚,玉環池不止白龍鯉,還有許多魚也別有一番風味呢。你邊吃,妾身邊和你講。”
游蘇點了點頭,便也開始品嘗桌上這半邊被烤的焦脆的靈魚。口感外焦里嫩,可皮下的鮮嫩魚肉卻也毫不寡淡,反而極有滋味。
這玉環池的美貌他未親眼所見,美食倒是極稱他的心意。
“與外界傳言的,其實相差無幾?!庇竦ヅ龅亻_口,“玉環池始終光鮮如一,就連我們玉環池之人也一直以為玉環池會永遠這樣玄炁充盈下去,但其實玉環池早已不堪重負。太多不加節制的消耗,再加上玉環池之人的熱情好客,讓玉環池的根源都開始枯死。人們都被美好的外表所騙,沉浸在盛景之中沒有在意,只有身為玉環池在人間投影的圣女才感受到了異樣。”
“玉環池的問題也暴露在她的身上,她的身體逐漸壞死,修為也止不住的跌落。為了死得其所,她以生命為代價,強行開啟了護池大陣,并中止了對玉環池的一切開采活動。家主們深入湖心,才發現確實如此,這才開始避世不出。不過經過五十多年的養護,玉環池正在逐漸好轉,相信不需要太久,會迎來玉環池重新打開大門的那一天?!?/p>
玉蝶緩緩講述,只是說到后面對未來的展望之時,她的語氣卻不是興奮,而是隱隱的哀傷之意。
游蘇感知敏銳,道:“所以正是因為玉環池內核的枯竭……圣女才會是無法通脈的凡人?”
玉蝶展顏一笑,“游公子機敏,不僅妾身,上一代圣女也是凡人?!?/p>
游蘇微微頷首,所以玉蝶圣女才會黯然神傷。別的圣女至少都有修為傍身,她卻生在最不幸的時間,不僅被困在這里不能出去,還只能當個碌碌無為的凡人。
“這五十四年間,共有幾代圣女?”
“她是第七十九代,妾身是第八十一代?!庇竦卮鸬蔑L輕云淡,毫無悲傷之意。
游蘇卻暗暗心驚,如果只相隔一代的話,那豈不是說明沒有修為的圣女最多活不過三十多歲?
“圣女是玉環池代謝更迭的象征,所以大多命短。當圣女的美麗開始凋謝的時候,也就是她該死去的時候。”玉蝶似乎知道游蘇在想什么,為他解答著答案。
若有修為傍身,圣女的衰老也會被延緩,雖說命短,但那也是相對同境的仙人而言,不會像玉蝶這樣,如凡俗女子一般三十多歲就開始人老珠黃。
“人活一世,都有自己的命運,圣女不必感傷?!庇翁K安慰道。
“當是如此,我活一世,雖命短,卻也該求一個璀璨?!庇竦畔驴曜樱抗鈭远ǖ啬曋翁K的眼睛。
恰在此時,下去換酒的侍女已經歸來,她手中舉著一壇銀白色的果釀,先后替二人斟上一杯,果氣香甜清爽。
“好了游公子,不聊這些沉重的事了,享受當下的美食才是此刻最該做的事情不是嗎?”
玉蝶高舉杯盞,游蘇也舉杯虛空遙碰。
“沒錯?!?/p>
……
小池宮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宮中還有一處專門自玉環池劃分而來的一汪小池。
獨享一部分的玉環池是屬于圣女的特權,劃分出的這汪小池除了她外無人可以涉足。哪怕是三大家主,也無權能獨占一寸玉環池。
游蘇老實地站在池邊的巖板上,玉蝶則像個隨性的少女,毫無包袱地坐在池邊,她的腳在池面上來回踢踏,濺起陣陣漣漪。
她的足弓秀美流暢,足趾粉白,被水光沾染之后更顯晶瑩。小池中有彩魚遨游,被她的美足吸引而來,圍繞她沒入水中的腳面,開成了一朵彩色的花。
腳底傳來魚啄的瘙癢,玉蝶被逗得咯咯直笑。能用這神圣的玉環池‘浣足’,除了玉蝶圣女之外沒人再敢。
“游公子真的不下來嗎?請相信玉蝶,妾身不會告訴別人的。”
一直很知書達理的玉蝶圣女,此刻回到獨屬于她的天地,才展現出一些這個年紀該有的俏皮。
“游蘇身染濁塵,就不玷污玉環池了。”
想想自己一個天天練劍的大老爺們,腳底不臭已是幸事,還要在這千余人賴以生存的湖中洗腳,那真是有些缺德了。
“游公子是在說,玉蝶很干凈所以才無所謂嗎?”
玉蝶又揮一腳,水花在空中撩起一道完美的曲線。
“圣女與玉環池本就一體,自然不必避諱這些?!?/p>
少女卻收回腳來,赤足站起身子,她盈盈笑道:
“哪里會有這樣的說法?玉蝶不過一個凡人,也是要排污祛垢的,有時候烤魚吃多了……”
她像是才想起自己要說什么,低頭有些羞于啟齒,便沒再說下去。
游蘇卻立馬明白了她的意思,哪怕再美,只要是個凡人,那出恭也不可能是香的……
游蘇暗自好笑,這圣女竟真誠的有些可愛,口無遮攔的她似乎完全沒有身為圣女的自覺,就這樣肆無忌憚地破壞了她在別人心中的形象。
“圣女,這次你需要我幫你什么呢?”
游蘇沒有忘記交易。
“做壞事,當然得和別人一起才行。游公子不愿下水浣足,那就替妾身再去做另一件事吧?!?/p>
“壞事?”游蘇有些遲疑。
“游公子放心,其實家主們也是默許的啦,不算真的壞事?!庇竦麖氖膛种腥硪坏~食,道:
“白龍鯉是玉環池中獨有的魚種,它們世代徜徉在池水中,就如歷代固守玉環池的圣女一般,守衛著這片大澤。但其實,白龍鯉是一種很勇敢神異的魚,否則它們也不會被冠以這個名字,它們也向往著池外的世界。妾身很小的時候就在想,妾身雖然出不去,但是可以讓魚出去啊。所以,我就讓侍女們抓住了一條白龍鯉,將它放走了。當我看見它迫不及待游入玉環湖的夭矯身影時,覺得我的身體好似也跟著它離開了玉環池。我很高興,但白龍鯉對玉環池很珍貴,我也不能放肆,每過五年,我才會放跑一條。三位家主對此知情,卻縱容了我的任性。”
“而今天,就是我拯救第四條白龍鯉的日子!”玉蝶將特制的魚食灑向腳邊的池面,此刻的她眼中燃起了興奮的火焰,“這是白龍鯉最愛吃的魚食,它們馬上將會蜂擁而至!游公子武藝高強,我想要你幫我抓住一條最大的白龍鯉!我要讓它,也去見識外面廣闊的世界!”
游蘇微怔,池面上果不其然傳來激烈的破水聲,近百條潛藏在深潭中的白魚撥開清波,正向著這座小池疾游而來。
“請問圣女,玉環池與玉環湖可是湖底有暗道相通?”
這個問題似乎不算隱秘,玉蝶沒有隱瞞:“很久以前的確有暗道,但在五十四年前,為了杜絕池水流失就被家主們堵上了?,F在,這就是兩座互不相通彼此獨立的湖。游公子問這個做什么?”
被堵上了?
可今天才是圣女放生白龍鯉的日子……
那前日入池時,在玉環湖深處遇到的那條煉出神魂的白龍鯉又是怎么回事?它難道是長了腳,自己跨過了相隔的環山不成?還是說,有別的人放跑了它?
游蘇隱隱感受到這個問題并不簡單,這表面祥和的玉環池,底下竟有著看不見的洶涌暗流。
“游公子!它們來了!妾身已經無償回答了你一個問題,伱可要替妾身抓一條最大的魚?。 ?/p>
玉蝶激動地大喊,露出的潔白肌膚因高昂的情緒而染得緋紅。
游蘇回過神來,將這個疑問按在心里,劍光一閃,墨松劍已經凜然出鞘。
“游公子!可不要傷著它們了!”玉蝶關切地喊道。
“我有分寸。”
游蘇沉下心神,用神識密切地關注每一條魚的動作。得益于白龍鯉身有玄炁的特點,它們的身形在游蘇看來反而更加真切。
“圣女,把魚食拋向最大的那條,等它躍起,我會一舉抓住它。”
“可……我怕我丟不準,要不你自己來吧……”
玉蝶眉眼暗垂,手指不甘地蜷縮在一起,緊張的連謙辭‘妾身’都忘了說。
游蘇將劍舉于胸前,笑道:
“玉蝶圣女,不是你說的嗎?做壞事,就得和別人一起才行。你不參與,怎么叫一起呢?”
玉蝶聞言,錯愕半響,忽而如春風撫雪,她眉開眼笑,不盡的喜意流淌而出。她看著一旁持劍等候的瞎子少年,眼神有些深邃。
她能感覺到,哪怕沒有交易,游蘇也會幫她完成一起做‘壞事’的任性愿望。就好像在這個孤獨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友軍,她竟生出一點要流淚的沖動。
她再不遲疑,抓起魚食,奮力朝著位于魚群頭陣的一條白龍鯉撒去。
這一手,極其的精準。
白龍鯉似有感應,湖面裂開,數條銀白色的白龍鯉越波而出,六七尺長的身軀在半空中畢露無遺,片片白鱗反射著奪目的陽光,叫人難以直視。
但游蘇不畏強光,他已躍出身形,靠著如意御風術在空中虛渡幾步,在力竭之際,他竟踩上了凌在半空的魚身!
他以魚為階,一躍而起,瞬間擒住了跳的最高的那條白龍鯉!
玉蝶看著少年讓人匪夷所思的瀟灑動作,純凈的眸子熠熠生輝。
……
老余靠在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漁船上。
他今天沒有出湖打漁,自從沒了需要賺錢給孫女當診金的動力后,他對打漁之事就有些懈怠了。
他已經打了五十年的漁,可對這片湖還是一無所知。時至今日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也不該成為這個特例,是他在玉環湖中奪取了太多魚的生命,才讓自己的孫女遭受了無端報應,變成了那樣的怪物。
但幸好,玉環池的仙師們會救好小魚,還會把小魚收作弟子,哪怕是在里面當個仙仆,也比在外面陪他風吹日曬好多了……
“老余!救命啊!”
老余蹙緊枯眉,看向來人。
三個人一起提著一個闔上蓋子的水缸,正焦急地朝著漁船趕來。
“怎么回事?”老余隱隱有些不安,不耐問道。
“老余!求你帶我進玉環池找仙人救命吧!我妻子她……得病了!”
說著,他就打開了水缸的蓋子。
而老余只是往水缸里輕輕瞥了一眼,就登時被嚇得癱坐在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