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被安置的地方,不在湖邊,而是在半山腰上。
這里是玉環池普通修士居住的區域,相比于只有姬雪若居住的近湖寢殿,這里的建筑明顯要密集的多。但好在夜色已深,路上沒有行人,燈火也很稀疏。
即便同為玉環池的修士,也要根據天賦修為分成三六九等。玉環池的仙人們統稱為玉之一族,玉族的先祖們為了讓所有族人激流勇進,并不在乎所謂的主家分家,只要姓玉,那么就可以在玉環池中靠實力爭取自己應得的一切。據說三大家主之一的慎息尊者,就是從玉環池外圍一步步走到了內環,最終奇跡般的成為了家主。
姬雪若靠專門學習的術法掩蓋了自己的修為,除非境界懸殊否則很難發現她,所以一路行來都暢通無阻。
她也是暗自感慨,或許是因為玉環池避世不出,還有護池大陣的庇護,導致根本就遇不見什么有非分之想的歹徒,所以這池中的護衛程序才如此稀松吧。
她推開門,用吞聲之術掐去了開門聲,悄悄走了進去。
出乎意料的是,進門就是一個巨大的木盆,木盆里裝滿了水,而披著薄衫的小魚就靜靜地躺在水中。
她眨巴著閃亮的眸子,在燭火黯淡的夜里像兩顆寶石。而她泡在水中的半截下體,與之前相比居然已經好了大半。
這個矯健的漁家少女有著一雙纖長有力的雙腿,如今這雙腿上有著細密的黑色液體蔓延,小腿處還有未褪的魚鱗,反射著水中的微光。
仔細打量了會兒這位深夜突然造訪的來客,小魚很快將警惕給收起。她記得姬雪若的樣子,不僅是因為姬雪若扮演了她一段時間,更是因為這個少女的美貌見過便再難以忘卻。
“姬姐姐,你來看我了!”
小魚有些驚喜,她裹緊衣衫準備自水中站起,但這雙腿顯然還不足以支撐她的行動,只是翻騰起了一點水花。
“嗯……”姬雪若將門掩上,往木盆多走了幾步。
能看到小魚好起來,她心中那點顧慮也消解大半。
“這么晚,你還沒睡嗎?”
小魚錯愕了一下,旋即道:“之前得病的時候整日都在睡,現在哪還睡得著。”
“看來玉環池,幫你恢復的不錯?!奔а┤舻穆曇粢回灷涞?,哪怕是關心之言也是如此。
“是啊,真的很感謝玉環池的仙師們呢。我還以為我要永遠變成那樣的怪物了。”
小魚捏著小手,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
“不過最感謝的,還是爺爺和姬姐姐。”
“不必謝我,倒是你爺爺為了你捕魚很賣力,等你好轉起來,要好好孝敬他?!?/p>
“小魚會的!”小魚信誓旦旦,又道,“小魚變成怪物后,連神智都不清了,我害怕別人發現,才委托姬姐姐扮成我這樣粗陋的模樣,現在想想,真的是難為姬姐姐了?!?/p>
“還好,小魚也很漂亮的。”讓姬雪若去安慰人實在是有些別扭,她又道,“況且我與你爺爺也只是交易而已,演幾天戲就能拿到你們家傳的寶物,我也很賺。”
說著,她就從懷間取出了老余交給她的項鏈。項鏈上掛著的,是一顆已經接近枯萎的米白色蓮子。
小魚看了項鏈一眼,黯然道:
“那東西對我們而言,其實根本沒有用,卻被祖先們視為珍寶,代代相傳?,F在想想,其實也挺可笑的?!?/p>
“為什么這么說?”姬雪若好奇問道。
小魚低垂著頭,把手放在自己空落落的鎖骨上。爺爺從三歲開始就把項鏈交給了她,她日夜佩戴它長大,如今項鏈沒了她竟也不覺得失落,反而有種解脫感。
“項鏈上的蓮子是玉環池萬朵蓮花凋謝后結出的果實,每一次結果,都會有數萬枚蓮子誕生。這些蓮子仙人們用都用不完,隨手丟了一枚賞賜給了打漁人,就讓余家祖輩受寵若驚,然后就兢兢業業打了十幾代的漁,難道不愚昧、不可笑嗎?”
小魚聲音有些悵然,卻又有些興奮:
“替我治療的仙師告訴我,小魚有靈脈,等我治好就會被賜以玉姓,留在玉環池當仙人。小魚知道之后很高興,因為我再也不用當漁女了。爹爹和娘親得病死了,我卻還要繼承著余家世代打漁的宿命。這條仙人獎賞余家打漁功績的項鏈就好像一條枷鎖,讓余家人永遠都離不開湖面。幸好,玉環池接納了我!從此不會再有余小魚,只有玉小魚!”
姬雪若美目微張,這個皮膚有些黢黑的漁女身上爆發出的氣勢讓她有些驚訝又讓她有些熟悉。
原來這樣弱小的一個小姑娘,也會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恭喜小魚了,但能修行也不可驕傲,伱這才不過剛剛走到門前而已。”
“嗯嗯我一定會的!我也要變成姬姐姐這樣又厲害又好看的仙子!然后還要把爺爺也接進來!”
“你有此心便好。”姬雪若轉而又問,“玉環池的人,可有說你這是什么???”
“她們說這叫魚化病,除了我之外,之前玉環池也有兩名女仆得過這個病,而且她們都痊愈了呢。”
“化魚嗎?可知這病因何而起?”
小魚搖了搖頭,“她們也不知道。”
“不知病癥,那她們是怎么醫好你的?”
“玉環池這些玉蓮的蓮子,是解毒的靈藥,我每日吃一顆,這病就自然好轉了,只是想要徹底恢復,還要些時日呢。”
蓮子……姬雪若看了看握在手中的蓮子項鏈,以前余家視作家傳之寶、舍不得吃的東西,如今的小魚卻唾手可得,難怪她會產生那么大的落差感。
“小魚還記得你是怎么得上這個怪病的嗎?”
之前小魚患病時痛苦不堪,時?;杳裕緵]有辦法交流。
小魚沉思了一會兒,回道:“小魚實在不知道,當時只知道自己生了病,躺在床上很難受,不停地想要喝水,可怎么喝都喝不夠。最后只能泡在魚窖里,結果就變成了那副樣子?!?/p>
“這病還真是聞所未聞……”
“姬姐姐你放心吧,仙師跟我說他們也很重視這個病,不久肯定就會摸清它的?!?/p>
“但愿如此吧。”
姬雪若嘆了口氣,如果小魚也痊愈的話,那根拔不干凈的倒刺就也愈合了。身處這仙境一般的玉環池,果然是她疑心太重了嗎……
“姬姐姐,那你進玉環池,要做的事完成了嗎?”
“快了,還有幾日?!奔а┤酎c點頭。
“好耶!玉環池真是太好了!”小魚歡呼道。
“嗯?!奔а┤糨p輕應了一聲,又道,“那你好好休息,我過兩日再來看你,等你痊愈,我再送你一些禮物,助你早登仙道?!?/p>
“謝謝姬姐姐!姬姐姐你人真好!”
姬雪若只是頷首點頭,最后回頭用眼神與小魚告別,就隱于了夜色之中。
小魚則依舊坐在木盆里。她的手撫過自己小腿上的鱗片,那些黑色的血似乎游動了起來,逐漸漫向她的雙足。
在她的身后,玉榛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宛如黑夜中逐漸成型的鬼魂。
“小魚做的不錯,這是你的獎勵?!?/p>
玉榛將手緩緩打開,手心里是三枚新鮮的白色蓮子,散發著讓人神清氣爽的香氣。
小魚被來人嚇的一個激靈,她猜到玉榛會來,卻沒想到來得這么突然。
“榛大人?!毙◆~恭敬行禮。
玉榛嗯了一聲,走到木盆邊,看著小魚布滿黑色血管與鱗片的矯捷雙腿,眼神愈發的癡迷:
“長得越來越美了……”
“謝榛大人夸獎,這都是玉環池的功勞。只是我這么騙她……真的有用嗎?”
“騙?可你有哪句話是虛言?!”玉榛的聲音忽地冷如寒鐵,他瞪著小魚,“還是說你內心里覺得,這真的是病?”
“小魚不敢!”
小魚霎時花容失色,就欲掙扎起來跪著。玉榛則一把按住她的肩頭,讓她動彈不得。
“你還在蛻變的關鍵時候,別亂動!”
玉榛語氣森寒,讓人如墜冰窟。他又長嘆了一口氣,溫柔道:
“小魚,你不要忘了,你三歲的時候你爺爺就跪在船板上求我把你收入仙門,但你沒有靈脈,我拒絕了他?,F在你卻突然生出了靈脈,你要知道,這不是病,這是水神給予你的恩賜。”
小魚渾身顫栗著,頭如搗蒜地點頭。
“這不過是由凡蛻變成仙必經的過程,不要畏懼,去接受它,去感受它的美……是它才把你變成這樣的不是嗎?”
玉榛是個儒雅俊朗的中年人,黑影籠罩了他半邊臉,他伸出手指,陶醉地在小魚臉上摩挲著:
“以前的你風吹日曬,怎么會有這么細膩的皮膚?你不是一直很自卑自己很黑嗎?沒關系,成了仙你就會變得和她們一樣白凈無暇,變成萬人追捧的仙子呢……”
小魚的戰栗逐漸平息,兩條筆直的腿緊緊的并攏在一起。
“而且,你難道不想要你的爺爺也得到水神的恩賜嗎?他可很老了,再不成仙,就要入土了呢……”
玉榛托住小魚的下巴,把她的頭抬起來,小魚緩緩抬眸,眼神里已是無比的堅定之色。
玉榛看著她的眼神,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輕輕捻開小魚的檀口,小魚則迫不及待地伸出舌頭去夠那三枚蓮子,好似犯了癮病一般。
……
夜空像一片黑色的大海,沉寂、廣闊、而又神秘。
姬雪若走在木道間,腳步很平緩。
她不明白明明小魚都沒事了,她還在擔心什么呢?
如果玉環池真的想對她不利,在對方的地盤,她根本沒有反抗的資本。
她淺嘆了一口氣,起初她還帶有一絲驕傲,覺得自己能看穿這玉環池的隱秘。事到如今,她才發現人家千年底蘊,又豈是她能看得破的。
現在的她,只盼蓮藕心盡快成熟,然后帶著蓮藕心回到蛇族。
她抬頭看向天空,今夜星月黯淡。
遠處的山隱隱約約,像云,又像空中的浮閣。浮閣里有仙人居住,閃爍著一點橙紅的火光……
“圣女,你這么晚尋我來此,就只是為了放天燈?”
游蘇站在山石邊,他漆黑一片的視野里可見一抹鮮亮的橙紅。
天燈里的燭火很亮,將玉蝶極美的容顏也印上了一層紅暈,讓她看上去宛如燭火中走出的女神。
“怎么了?不可以嗎?”玉蝶俏皮地反問道。
游蘇默然以對,或許是被這寸天地壓抑了太久的緣故,圣女遠比他想的要活潑嬌俏,甚至可以說,已經到了有些頑劣的地步。
游蘇很少拒絕圣女的請求,他總有一種感覺,這個正值花季的少女很快就要死了。她的美似有一種魔力,讓人不忍心看著她帶著遺憾凋零。
“妾身在書上看到,凡間有放天燈的習俗,每逢年節,大小城鎮中的人們都會不約而同的放起天燈,他們將自己的愿望與寄托寫在上面,靠天燈上達穹頂,讓天道實現他們的祈福。游公子,你放過天燈嗎?”
“我是修行中人,不信這些東西?!?/p>
“修行中人怎么了?”玉蝶和游蘇說話也不再像剛開始那般禮貌有加,她嗤之以鼻道,“就是因為是修行中人,才更應該敬仰天道不是嗎?”
“圣女說得對?!庇翁K無意與之辯駁。
“這天燈是我憑著書中所教自己做的,也不知它能不能真的飛起來?!?/p>
自從點燃燭火,玉蝶就一直有意無意按住天燈,她不敢太快知曉問題的答案。
“這個飛不起來,再做一個就是了,總會飛起來的。”游蘇安慰道。
玉蝶瞥了他一眼,有些悵然,“可是對它來說,它就只有一次起飛的機會不是嗎?后面飛起來的雖然也叫天燈,卻也不是它了。”
游蘇聽在耳里,沒有說話。
這個少女很天真,卻又時常老成的發出一些感慨,話里話外,總讓人覺得她是在暗示自己的命運——例如游不出玉環池的白龍鯉,飛不上天空的許愿燈。
“游公子,我要到前面的崖壁放天燈了。謝謝你,如果不是你的陪同,我根本不會被允許走到這里來?!?/p>
“圣女其實根本不用在這么高的地方來放,你在小池宮放天燈,它若能飛一樣也會飛?!?/p>
“游公子,不要這么掃興好不好?!庇竦p手叉腰,櫻唇嘟起。
游蘇輕輕嗯了一聲,玉蝶便展顏一笑,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
她赤著腳,踮起腳尖一步步邁向崖邊,她天生有著一雙絕世舞者的腿,筆直修長的宛如兩截玉箸。
崖風呼嘯,傳來山林打葉聲。
崖壁之下,雕樓、玉環池,都在這幽靜的夜色中陷入沉睡。
因為游蘇就站在她的身后,所以她很大膽地直接踩到了懸崖邊上。
腳邊的砂石滾落,砸在山壁上發出細微的聲響。玉蝶的臉變得緋紅,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她內心的激動。
她鮮有機會能站在這么危險的地方,此刻看著山下渺小的事物,她竟也有一種自己即將騰飛的沖動。
玉蝶用雙手夾住比她一人還寬的天燈,旋即對著天空笑道:
“游公子,在我的世界里,要么綻放,要么枯萎。所以,它要么跌落在地粉身碎骨,要么直上云霄上達天宮。現在,你明白我為什么要在這里放它了嗎?”
“它會升空的。”
“我也這么覺得。”
玉蝶笑容肆意,青絲如瀑布一般披散,她松開了夾著天燈的手。
可下一幕的情景就讓她花容失色,那天燈竟毫無上升的意思,明明她剛才將它按在地上時,都能隱隱感受到一絲升力。
可沒想到這股升力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真的脫離地面之后,天燈本身的重力就像被命運拽住的腿,讓它只能無休止的下墜。
玉蝶不敢相信天燈的失敗,亦如她不想承認自己永遠飛不出這座精致的鳥籠。
她的眼神瞬即變得堅毅,她身子前傾,伸出手去,竟是想將那盞天燈給救起來!
可她拯救不了這盞她親手制作、寄托了她無限逸思的天燈,正如她也拯救不了她自己。
腳底的砂石根本不支持她做出這樣的動作,她的身形也仿若懸空,就要朝著那崖壁之下跌落!
她平視著大地,滾落的淚水在那一瞬間也停滯在了空中。
就這樣吧……結束吧……
強烈的疲憊感涌上她的身體,讓這具輕如柳葉的身體重得像塊石頭。
千鈞一發之際,一只寬厚有力的手攬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際。
她吃驚地回頭,對上游蘇在黑夜中也依舊明朗的面容:
“游公子……”
“圣女,你真的想死嗎!”
游蘇幾乎是嘶吼地說出這句話。
玉蝶也不知怎的,只覺貼在她腹上的這只手帶給了她莫大的安心感。她也分不清自己是為了救那盞燈,還是知道身后的少年一定會來救她才有恃無恐。
她的眉眼忽地燦若星辰:
“現在我不想死了,請游公子救我?!?/p>
那只手忽地一緊,游蘇劍眉蹙緊,從牙縫中冷聲擠出幾個字:
“下不為例!”
狂風灌進他們的衣袍,將飄起的裙帶與青絲吹成湖上翻涌的波浪。
玉蝶早就松開了那盞天燈,他們比天燈下墜的更快,在她看來,天燈真的飛了起來。
她張開手臂,粉色的裙袖鼓動,宛如飛蝶展開了她的彩翼。
“游公子!這么高,我們不會摔死吧!”
玉蝶興奮的完全不像是在擔心自己的生死。
“我們都會死,但……絕不是今天!”
游蘇一手攬著玉蝶,一手已經拔劍出鞘,插在巖壁之上緩解著墜落的勢頭。墨松劍發出激越的劍鳴,空氣中迸濺出轉瞬即逝的火星。
游蘇不是化羽境,他當然不會飛,但是身為靈臺境修士的他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到,更何況,他還掌握著如意御風術。
一直以來,他都是施展的御風梯之術,此刻御風縱之術終于派上了用場。
他們不斷地跌落,卻又不像是無依無靠的飛絮,而像是被風托舉的落葉。
玉蝶從未覺得如此幸福,如果可以,她愿意永遠飛在天上。
……
“游公子,我進來了?!?/p>
玉朦小心扣響了屏風。
“嗯?!?/p>
游蘇閉著眼泡在溫池中,舒緩著方才帶圣女“飛行”的疲憊,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貪婪地汲取著池水中的養分。
或許圣女在把他帶到山崖時,她就已經想好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她報復性地去體驗那些她未曾嘗試過的刺激,卻苦了作為陪同者的游蘇。
“游公子陪我家小姐玩耍,真是辛苦了。”玉朦一邊替游蘇將藥材撥入水中,一邊盈盈笑道。
“圣女視我為友,這是應該的?!?/p>
不是因為交易了嗎?
玉朦會心一笑:
“游公子,這是小姐親自為您煮的蓮子羹,對身體大有裨益。她特意叮囑過我,要讓您趁熱喝掉呢。”
說著,她就從身后取出一碗冒著熱氣的蓮子羹。
白瓷小碗中,蓮子晶瑩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