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正常凋零?
玉朦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句話背后代表的重大信息,與玉朧一樣有些呆滯。
“那上面寫了什么?”
游蘇自回來之后第一次說話,聲音像月光下的寒鐵,他方才在乾坤袋中靠神識閱讀日記時,并未發現那張殘破的遺書。
玉朦便將上面的內容都念給了游蘇聽,直到聽到最后一句,游蘇忽地捏緊劍柄急切問道:
“前代圣女活了多久?”
“三……十三歲。”玉朧愣愣地回道。
游蘇蹙了蹙劍眉,現在才覺得有些不對。
照之前所了解的,圣女之美開始凋謝的時候也就代表她的死期將至。
縱使前代圣女也是凡人,但不比凡間整日風吹日曬的農婦,圣女的生活環境可謂是養尊處優,吃穿用住都是上品。
僅僅三十三歲而已,真的會變丑嗎?
要知道,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不一定就比朱顏綠發、青春靚麗要差,很多人就喜歡年紀稍大一點的美女。
“你們見過前代圣女嗎?”游蘇問道。
兩女皆是搖頭,看她們的年紀,或許比十八歲的玉蝶還小。在她們所知的歷史中,前代圣女就是自然死亡。
但事實證明絕非如此,前代圣女一定是被人刻意殺害!她無法將兇手公之于眾,只能留下一封殘破的遺書,卻被玉蝶圣女僥幸所得。
可玉環池避世不出五十四年,誰能闖進玉環池殺她?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玉環池自己人殺的她!
游蘇也倒吸了一口涼氣,神色忽然變得冷肅,他幾乎是用吼著說出的這句話:
“我去找圣女!”
……
“玉榛,你說放在歷代圣女里,玉蝶圣女的美算不算得上是前三之列……”
小池宮內,慎息尊者站在獨屬于玉蝶的那處池臺邊,癡迷地看著水中的光景。
明明是星光黯淡的夜里,湖內卻有一團巨大的光暈,像是一個巨型的發光水母在游蕩。
玉榛卻只是深深低著頭,連看都不敢看那團光暈一眼。
“每一位圣女都是五洲有名的美人,但不得不承認,玉蝶圣女雖是凡人,卻有著出類拔萃的美。”
“你說與外界瘋傳的那些天仙榜上的女仙相比,玉蝶可能上榜?”
玉榛思考了一下,才道:“慎息尊者,是想念外面的光景了。”
慎息尊者轉過頭來,他的鬢發梳的一絲不茍,就連湖風也無法吹散,他反問道:
“你不想?”
玉榛錯愕片刻,沒有直面這個問題,似乎這是一個不能擺在明面上討論的話題,他將話頭又說回了玉蝶圣女身上:
“玉蝶圣女很美,但留不住的美沒有任何意義。”
“說的是啊……玉蝶圣女的死,至少比上一位有價值多了。”
慎息尊者幽幽長嘆隨之一笑,好似看不起玉榛的軟弱。
這個從玉環池底層爬出來的尊者有著沉穩又鋒銳的氣質,他一步步走的很踏實卻又充滿了野心。如果只是個勤勤懇懇、一心修道之人,他會是個尊者,卻不一定會是家主。
恰在此時,風鈴聲響起,玉蝶圣女的貼身侍女出現在這處獨立池潭的入口處。
“慎息尊者,玉榛大人,游公子再次求見。”
“游公子?不是讓你告訴他,圣女誰都不見嗎?”玉榛皺了皺眉。
“我說了,但游公子說,他不是來找圣女的,他是來找慎息尊者的。”
“哦?看來我們這位游公子,也不算笨嘛。”
這個一臉從容的尊者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驚訝,轉瞬又變成了笑意,他與玉榛對視一眼,眼里露出一抹興奮的精光:
“讓他進來吧。”
“是。”
很快,黑衣黑劍的游蘇就出現在了入口處。
湖風蕭瑟,他腰間暗金色的腰帶翩翩起舞,氣質冷的就像是融入了這夜色。
“游蘇見過慎息尊者、見過玉仙師。”
游蘇抬起雙手施禮,卻不低頭也不彎腰。
“游公子來玉環池已十一日,今日總算得見了。”慎息尊者毫不在意游蘇的傲氣,仿佛他真的在等一位久違的客人。
“早在你師尊蓮劍尊者在玉環池悟道的時候,本尊就認識她了,與你師尊也算是舊識。見到你仿佛就見到了當時驚才絕艷的蓮劍尊者啊……伱來找本尊,是有何事?”
游蘇抿著嘴,沒有回答。
“若是為了三長老要的蓮藕心,你無需著急,再過一夜蓮藕心就會成熟,明日你就可帶著它離開玉環池。”慎息尊者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的笑意。
“敢問慎息尊者,蓮藕心究竟是出了什么狀況?”
“這游公子就不必知曉了,你等著明天拿著它離開就好。”
“蓮藕心無色無味,埋藏在湖底五色壤中,靠玉環池的靈氣所培育長大,被譽為玉環池中最純凈的圣物。卻沒想到它身上,也藏著人看不見的污垢。”
慎息尊者眉目一凜,嘶聲道:
“游公子貌似……來者不善啊。”
他欣賞有傲氣的人,卻瞧不上過分自傲的狂徒,敢當著一池之主的面侮辱一池圣物,游蘇顯然是后者。
隨他話落,空中的氣流都隨之一凝,這是慎息尊者的能力,他不僅能控制自己的呼吸,悟道入洞虛之后連周圍的風息他都一樣可以控制。
游蘇明顯感覺到呼吸變得困難,他沉聲道:
“放了玉蝶圣女,我不會把玉環池親手殺了前任圣女的事情說出去。”
小池邊忽而變作死一般的寂靜,以慎息尊者為中心,三丈之內風如止水。
“游公子,就算你是蓮劍尊者之徒,說話也要當心些,這種說出去根本沒人信的話,又有誰會聽呢?”
慎息尊者緊緊盯著游蘇已經有些猙獰的臉,在洞虛尊者面前,一個靈臺中境的少年與螻蟻無異。
游蘇卻咬著牙狠道:“凡人的命也是命!她們不是你們用來測試玉環池能否出世的工具!”
慎息尊者聞言愣了愣,周圍的空氣好似他隨心所欲的玩具,驀然又開始了流動。不僅游蘇,就連一直沉默在側的玉榛也大口地喘著氣,驚愕地看著瞎眼的游蘇。
“游公子一個瞎子,倒是看得通透,你怎么看出來的?”
游蘇平復著呼吸,冷聲道:“玉環池很美,但美不是拿來給自己看的,美是拿來給別人看的!所以玉環池歷來一直都是廣開大門,恨不能將玉環池之美告訴天下所有人,如今避世根本就是迫不得已之舉。我從未見過一個圣地會這么別扭,明明處處生機勃勃,可本地修士卻常常閉門不出,這說明你們已經厭倦了孤芳自賞,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聯通外界,好恢復之前朝氣蓬勃的盛景。”
“繼續。”
慎息尊者雙手負后,正視起了面前的少年。
“但你們唯一能用來判斷玉環池是否恢復到足以重新出世的方法,就是靠圣女身上的靈脈。圣女沒有靈脈,就說明玉環池還沒恢復元氣。可卻有兩個問題,其一,圣女不死就不會有新的圣女;其二,靈脈這東西與生俱來,不可能后天重生。這就導致如果玉環池已經恢復而凡人圣女不死,你們根本判斷不了自己能否重新出世!所以……”
游蘇緊握著拳,橫眉冷對著慎息尊者:
“你們將凡人圣女視作工具!當你們迫切想知道自己能否出世時,就將她主動殺死,好讓下一個新生的圣女給你們答案!枉視凡人性命,你們與邪宗何異?!”
“豈輪得到你指手畫腳!”
慎息尊者暴喝一聲,伸手虛空一握,游蘇就被一雙無形之手掐住腰肢舉了起來。
游蘇見他惱怒,明明行動受制卻好似占據上風,他冷笑出聲:
“我想慎息尊者應該不會這么沖動吧,我敢來說這些話,自然有不怕尊者殺我的底氣。”
話落,那道無形之手掐的更緊,可游蘇被裹挾其中,竟真的沒露出一絲膽怯之意。
彼此僵持片刻,游蘇渾身驟然一輕,慎息尊者已轉過身去,看向黑湖之下那個夢幻的白色光團。
“我玉環池行事光明磊落,可沒有你說的那么骯臟,無論是上代圣女還是玉蝶圣女,都是她們主動求死。生活在仙人中心的凡人,沒你想的那么容易……”
游蘇愕然地微張嘴巴,他在分析前代圣女遺言的時候的確忽略掉了是她主動求死的可能。再回想她遺書中對這個修仙世界的失望與哀傷,想要早點結束自己的生命也并不奇怪。
“我……”
“夠了游公子,請回吧。明日玉榛會帶著蓮藕心與你交換帝屋樹種,屆時你就可離開玉環池。你出去后怎么講玉環池都無所謂,玉環池問心無愧。”
“可我感覺得出來,玉蝶圣女對這個世界仍有留戀,她怎么可能求死呢?”
慎息尊者低嘆了一氣:“這一輪的蓮藕心出了狀況,一旦脫離五色壤就會枯萎,根本就帶不走它。游公子替三長老要蓮藕心,恐怕有著其它重要的目的吧。玉蝶圣女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也知道很多族人都在盼著她死,所以為了能讓游公子如愿以償帶走蓮藕心,她選擇犧牲自己,靠她與玉環池冥冥中的聯系化作最適當的養料,將蓮藕心培育完全。現在,游公子明白為什么了嗎?”
游蘇踉蹌著退后幾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我知道她接近我別有目的,所以對她的迎合縱容都是我的偽裝,因為我不可能為她留在玉環池……可她卻真的沒想過要留下我,甚至為了讓我放心離開而做到如此地步。她怎么這么傻……”
“或許圣女因為你,已經得償所愿了。游公子不必哀傷,回去靜待明日吧。”慎息尊者再次勸道。
“就沒別的辦法嗎?她還沒死對不對?”游蘇小步往前走了兩步,急切問道。
“不這樣蓮藕心是帶不走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游公子能將蓮劍尊者帶進來,她在玉環池得過道,與玉環池有著極高的親和度,只有她或可能將尚有缺陷的蓮藕心帶出去。”
“讓師尊進來?”
游蘇顯然有些遲疑。
慎息尊者不察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
“不過蓮劍尊者孤高獨立,性冷如冰,想必很難替人做事啊。況且玉蝶也只有一夜就會徹底消逝,游公子還是不要記掛玉蝶的死了,回去吧。”
“只有一夜……”
游蘇忽地聲如震雷:“我不能看著她死!”
“可是她不死,游公子就帶不走蓮藕心啊。圣女不過是游公子生命中的過客,罷了吧。”
“不用她死,也能帶走!”游蘇眼神堅毅。
玉榛藏在暗處,嘴角微微勾起,心中感嘆慎息尊者真是釣魚的高手,竟然真的用那條虎頭斑釣到了一條最大的魚。
慎息尊者沉默片刻,才道:
“圣女就在水下的白光藻中,求死是圣女的意思,本尊不會違背圣女的意愿。游公子若想救她,就自己去吧。”
隨后他虛空一點,游蘇周身忽而出現一道風作的奇異屏障:
“這樣下水會方便一些,身不沾水,呼吸如常,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游蘇謝過慎息尊者。”
游蘇感覺到周身的變化,拱手向慎息尊者道謝,便走到獨立的小池邊一躍而下。
他的身子矯健,是標準的入水姿勢,噗通一聲,激起的水花極少。
慎息尊者心滿意足地看著游蘇在水中游向那群發光的白藻,與走到身邊的玉榛一齊露出如愿以償的微笑。
游蘇在水中睜開眼睛,但其實水在屏障的作用下根本沒有入眼。
他驚愕地發現,那團白光藻居然跟小白魚一樣,能在他不開眼的情況下被他看見!
白光藻的每一根藻葉宛如一條漫游的蛇,渾身**的玉蝶圣女如同被捆縛住的獵物,被群蛇緊緊的圍繞住。她身體里屬于玉環池的那點靈意正被這群白藻吸食,然后注入根部的五色壤中去培育殘缺的蓮藕心。
這是游蘇第一次親眼見到圣女的相貌,即使已經蒼白浮腫,卻仍然為她的美而震撼。
游蘇趕忙加快速度,朝著圣女游去。
所幸這些白光藻沒有攻擊性,游蘇托著圣女的身體,心中并沒有起什么旖旎的心思。他麻利地將這些藻荇扯斷,想將圣女盡快地解救出來。
“嗚、嗚?!”
玉蝶緩緩睜開了眼,她在水中無法說話,只能憋著氣嗚嗚地喊著。
“別說話,我帶你回去!”
游蘇斬釘截鐵,手上的動作依舊不停,一些位置的白藻綁的很緊,但情況緊急,游蘇也懶得再做避諱。
玉蝶本就虛弱不堪,只能半躺在游蘇懷中任他施為。
她早已做好了死去的準備,這個偌大的家族中沒有人希望她活著,唯一不希望她死的人,居然是一個只相處了六天的外人……她的睫毛顫動,澄凈的湖水中好似混進了幾滴不屬于這片池的晶瑩。
游蘇將最后一根白藻撤下,玉蝶的身上再無束縛。游蘇這才撇開視線,讓自己不去關注面前的大片瑩白。他又將身上的黑袍脫下,在水中就給圣女裹上。
圣女從始至終只是安靜地淡笑著,一刻也不舍得將目光從游蘇的臉上挪開。
“我們走。”
游蘇橫抱著圣女的身體,腳底運炁便準備帶著玉蝶上岸。
可電光火石之間,那些漫游的白光藻似是活了過來!它們不再像是白蛇,而像是一個螺旋口器里發光的鋸齒!
“白光藻”猛然收攏,竟直接將游蘇的雙腿吞下,硬生生把正準備上游的游蘇拉住。
慎息尊者留下的屏障瞬間破裂,湖水如潮般涌向游蘇的身體。
游蘇驚恐地回頭望去,仿佛看見了白光藻身后的五色壤中有著規律的起伏,在這片水域之下,竟深藏著一條詭異的水獸!
游蘇幾乎沒有猶豫,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將懷中的玉蝶向上猛推,玉蝶在強大的水浪下疾速上浮,她絕望地看著這一切,她想要嘶吼,可水就像無孔不入的絕望灌進她的咽喉,讓她發不出聲音。
一瞬之間,游蘇就被那道口器吞噬不見。
陷入黑暗之前游蘇忽然想起一句他根本沒放在心上的話,那是入池前老余對他的叮囑——
你以后千萬不要下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