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亦是瞠目結舌,慌張無措,緊忙辯解道:
“師娘誤會!我沒!我怎么可能做這種事!”
何疏桐美眸閃爍,按捺住心中激動。
她冷靜思考,也知游蘇不會是這種人。
游蘇前幾日那小狗般的模樣還深深烙印在她腦海里,但常言道“食色性也”,游蘇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郎,會和自己的道侶放肆一些也屬正?!?/p>
君子動之于情止乎于禮,你要真讓游蘇做這種哄騙笨姑娘的齷齪事兒,何疏桐是不相信的。
“看來……你們早就確定了關系。”
她淺嘆一氣,本以為這兩人是來獲得她的許可,卻沒想到其實只是來通知她一聲。這讓只能蝸居在這蓮生池中的她感到一絲失落,頗有種不知不覺間孩子們都長大了的感覺……
游蘇劍眉微挑,雖然師娘這話可能沒別的意思,但他聽來卻古怪非常,只覺自己仿佛變成了個拐騙無知少女的渾小子。
“嗯嗯?!?/p>
望舒輕輕點頭。
“師姐……”
游蘇覺得還是有必要澄清一下,他可從來沒跟師姐聊過確定關系的事情,此來找?guī)熌?,也是想求個見證。
“你知道道侶是什么意思?”
“知道啊?!?/p>
望舒眨了眨眼睛,好似在說‘我又不是笨蛋’。
“那你是什么時候成為我的道侶的?”
望舒揉了揉脖邊環(huán)繞著的雪白狐裘,眉眼一彎道:
“就在師弟把雪狐裘送給我的時候啊?!?/p>
雪狐裘?
游蘇墨眉微凝,驀然想起十一長老將雪狐裘贈予他時,曾留信說讓他‘可贈佳偶’。
他當時并未在意,十一長老這話的原意也絕非是真的讓他送給心上人,結合上下賀詞,更多的是一種打趣,允許他將禮物轉贈的意思。
而且他將雪狐裘送給師姐的時候,他記得他已經把賀詞放到一邊了呀,難道又給師姐一起拿回去了?
望舒察覺到了游蘇的疑惑,她取出一張紅彤彤的賀卡,自顧自地解釋道:
“這條狐裘十一長老讓師弟贈給佳偶,師弟就將它贈給了我。我來問師尊佳偶是什么意思,才知道原來佳偶就是道侶的意思。我接受了狐裘,不就代表我是師弟的道侶了嗎?”
游蘇見狀暗道果然,何疏桐聞言則心中暗暗松了口氣,只要不是兩人偷嘗禁果就好。
她其實早就注意到了望舒鵝頸邊環(huán)繞的柔軟狐裘,對于這個心思平淡的少女,很少會對一件事物如此執(zhí)著偏愛。
“難怪望舒對這條狐裘愛不釋手,每次見她都戴著,原來早在你通過公示期的時候,你就將定情信物給了你師姐?!?/p>
何疏桐說這話時打量著游蘇,試圖看出些什么。
心中悄悄感嘆,剛通過公示期時游蘇才上山多久?。颗c望舒相處也沒多久吧……難道他從那個時候就圖謀上望舒了嗎?
游蘇只覺百口莫辯,當時的他真的沒有對師姐有別樣心思,所以趕緊將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
何疏桐也看了一遍賀詞,也覺詞中‘佳偶’其實就是‘佳人’的意思。
“所以師弟那時候不是想和我結成道侶嗎?”
望舒輕聲發(fā)問,語氣似有些失落。
游蘇抿了抿唇,忽而覺得自己蠢的可笑,在乎這點無關緊要的面子做什么?
哪有上門來提親,卻極力撇清自己對女方的感情的?
“與其說是誤會,倒不如說是我將此裘贈給師姐時,潛意識里我就覺得師姐將來會有一日成為我的‘佳偶’?!?/p>
游蘇真誠地看向望舒,哪怕眼神無焦,可他知道,這個少女看得見他心中所想。
“不在那天,但在今天。”
望舒微微低頭,聲若蚊蠅地輕嗯了一聲。
何疏桐隔著水霧靜靜地看著兩人,嘴角自然地勾起,好似她也感受到了這股屬于戀愛的青春氣息。
“看來你們也不需要我的同意了?!?/p>
“怎么會?師娘的同意對我而言很重要!”
說著,游蘇就準備行禮求親。
何疏桐淺笑頷首,虛空托住了游蘇的雙膝:
“先別急著跪,同門之間結為道侶的事情并不少見,我看到座下弟子關系親密,自是欣慰的。只是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在為你們見證之前說清楚?!?/p>
“師娘請講?!?/p>
游蘇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決心。
“我先問望舒?!?/p>
望舒忽地被點名,趕緊撫平狐裘上的絨羽,端正的宛如一個課堂上接受先生考校的學生。
“從你很小的時候我就撫育你長大,現(xiàn)在想來,你就好像我從小拉扯到大的女兒,哪怕……你真的很讓人省心。我曾以為你是世間最純潔的仙靈,但看來,仙靈也會有動凡根的一天。又或許,動凡根的不是仙靈,而是一個真正的……人?!?/p>
望舒乖巧地聽著何疏桐說話,她又何嘗不是將何疏桐視為母親。何疏桐情到深處的感慨有些彎彎繞繞,但她聽得出來,師尊是在說她變得像一個真正的人了。
“既然是一個真正的人,你確定你弄明白道侶是什么關系了嗎?”
望舒猶豫了一下,隨即重重點頭。
“我喜歡師弟,我想和師弟一直在一起。”
“好?!?/p>
何疏桐感受到了少女的決意,便不會再像啰嗦婆娘般一直詢問:
“你師弟雖然比你小了些,但絕對是一個值得相伴的人。他沒什么太大的缺點,唯獨有一個你需要明白,你知道你師弟和靈若也是道侶嗎?”
游蘇嘴角一抽,被‘丈母娘’當面拷打還是有些難堪。
“嗯。”望舒愣愣點頭。
“你又可知道你師弟除了靈若之外,還跟靈若的姐姐有著牽連。將來他若是有能力,絕對不會對靈若姐姐放手。這樣,你就是和另外兩個人共享一個道侶,甚至以后,這個數(shù)字只會更多。你能接受這點嗎?”
為人父母,條件可以的話誰又愿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別人做平妻。
游蘇無法反駁,對于師娘后面那句‘可能會更多’的猜測也只能默認,默默等待著師姐的回答。
“師妹的姐姐……是好人嗎?”
望舒問向游蘇,游蘇稍稍挺直了腰:
“雪若小姐當然是好人。”
“那就好!”望舒興奮地說,“師妹是第一個,師妹姐姐是第二個,那我是第三個。我突然和她們搶師弟,她們不會不舍得跟我分享對吧?”
“她們會愿意的。”游蘇篤定地說。
至少師妹應該愿意,至于雪若……那也只能到時候再爭取了。
“我可以接受!”
其實望舒的想法很簡單,姬靈若剛上山時她以為姬靈若是來搶師弟的,所以對她敵意滿滿。
但她現(xiàn)在也懂了,自己才是那個來和別人搶玩具的人,而她們還愿意分享給自己,自己為什么不能接受呢?
游蘇心受觸動,“師姐放心,我絕對會平等地對待你們每一位的!”
接下來又是一番企圖得到齊人之福的男人都會說的慷慨陳詞,望舒其實有些都沒聽懂,但看著師弟焦急向她自證的模樣,她亦是感到莫名的開心。
何疏桐同樣字字不落的聽進耳里,暗自感嘆,自己點燃了一個火坑,卻將自己的弟子也給推了進去。
“望舒的意思,我明白了。”
何疏桐看著兩人又沒忍住牽到一起的手,出聲打斷道:
“接下來,我問問你?!?/p>
游蘇連忙站如松柏,一副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巍然不動的氣勢。
“你見過你師姐的臉嗎?”
游蘇頓了片刻,選擇換一個回答:
“我不在乎師姐長什么樣子?!?/p>
何疏桐像是猜到了這個回答,一點也不覺意外,她又問向望舒:
“望舒,如果要跟你師弟結成道侶,這個秘密他應該也有資格知道。你愿意嗎?”
望舒沒有猶豫,肯定點頭。
“哪怕你師姐不是人你也不在乎?”
“我會幫師姐變成人?!庇翁K說這話時有一種義無反顧的氣勢。
何疏桐黛眉微挑,她知道,游蘇應該已經知道了一些望舒身上的秘密。
她此時也無意追尋原因,而是繼續(xù)道:
“其實,你師姐根本不用修煉?!?/p>
游蘇登時瞪大眼眸,這句話的分量太過驚人了一些。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你師姐的進境就快如閃電。為了讓她像一個正常人,我甚至會限制她的突破速度。任何的修煉在她面前仿佛都不是難題,她是真正絕無僅有的修道天才,那些所謂的先天道體,在你師姐面前也只能黯然失色?!?/p>
“可是不用修煉……哪來的修為?”
“靠回憶?!?/p>
游蘇覺得這三個字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放到一起卻陌生的很。
“她只需要回憶起她該有的力量,她就會得到那股力量。修士修行是探索的過程,你師姐卻是尋回曾經掌握那股力量的經歷。所以望舒一路走來,從無敗績。只要是洞虛境下,即使是用通脈境界打化羽境,你師姐也是無敵的,因為境界對于她而言,根本不是限制。至于洞虛境,因為沒有哪位洞虛境會來挑戰(zhàn)一個晚輩,所以未知答案?!?/p>
游蘇轉頭望向師姐,目中盡是驚嘆之色。他總算明白為什么師姐明明化羽下境,卻能將那化羽圓滿的采苓逼退;也明白師姐面對千華尊者說的話不是在虛張聲勢,她真的會在將來變得很厲害,厲害到能對抗整個五洲的修士……
“師姐不是人嗎……”游蘇喃喃出聲。
望舒則將游蘇的手捏緊了些,似是擔心少年會被自己嚇到。
“望舒曾經的確不是人,但終有一天會是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人、獸、妖、草木之外,還有一種生靈,名為‘虛’。想要靠翻閱古籍找到關于虛的記載是不可能的事情,它們的存在好似被歷史抹除掉了。
而當我順應玉靜尊者的指引,將她的骨灰?guī)У侥亲鶏u上時,我見到了當時年幼的望舒。那是一個嬰兒,但她沒有頭,而是一團灰白色的光團,上面有兩顆宛如眼睛一般的藍色球體。我從玉靜尊者留下的筆記得知,她就是一只‘虛’,這片大陸上最后一只虛。”
游蘇記得玉靜尊者,那是玄霄宗的上任宗主,因為救師娘而丟了性命,師娘對她滿懷愧疚。
“筆記上說,虛從虛無中凝聚而來,是真正的天道產物,滿載靈氣而生,它們的凝聚,只是為了體驗和認識世界。理論上講,虛可以凝結成它想變成的任何樣子。而望舒那個時候已經凝聚出了人類的身體,可是沒有臉。
玉靜尊者在筆記的最后,將五洲最后一只虛托付給了我,告訴我虛是五洲的希望,是上天降下的天神,絕對不能暴露她是虛的身份。她想讓我將虛撫養(yǎng)長大,讓她變成一個真正的人,幫助她融入這個世界、拯救這個世界。我遵守了約定,給虛取名為望舒,然后將望舒帶回了玄霄宗,開始撫養(yǎng)她。可我不解的是,望舒的臉始終無法凝聚成功。所以從小時候起,她就戴著面具?!?/p>
游蘇有些啞然,內心的震撼久久不歇。
師姐的存在比他想象的還要特殊,“可是……為什么凝聚不了臉?是玉靜尊者沒有準備好嗎?”
何疏桐搖搖頭,“玉靜尊者找到虛的時候,她就已經是人身虛面了,說明變成人類,是望舒自己的決定。至于原因,望舒你自己告訴他吧?!?/p>
“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長成什么樣?!?/p>
望舒的理由非常簡單,簡單到讓游蘇都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這個純真的生靈自決定變成人類開始,就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可是卻不知道自己該變成什么樣的人。
“如果望舒一直不知道該變成什么樣,她很可能永遠沒有臉,而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生靈。她身上的隱秘太大,因果太大,輕易沾染不是一件好事。所以聽完了這些,你還愿意與望舒結為道侶嗎?”
何疏桐端坐在水潭之中,眼神緊緊注視著少年的神情。
如果游蘇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她都不會輕易將望舒托付給游蘇。
一個真正的人應該要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她不反對望舒找一個道侶,但她必須要保護好這個潔白的靈魂。
游蘇深呼吸了一口氣,將方才得知師姐本質的震撼全都吐盡,正聲道:
“愿意。”
只是簡單的兩個字,卻仿佛蘊含了千言萬語、海誓山盟,有著堅不可摧的魄力。
望舒只覺渾身暖流淌過,她迷戀著這種溫暖的感覺。
這個虛無中誕生的生靈在蛻變成人的過程中,濃烈的情感將會為這具軀體驅逐冰寒。
“但是我已經知道我要長什么樣子了。”
望舒忽地打斷兩人,就將手搭在了自己的玉兔面具上。
何疏桐聞言驚愕非常,旋即心中涌出一股莫大的快慰。當望舒徹底能夠摘下面具的時候,她也就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天底下又有哪個母親,看見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是不欣慰的呢?
“看來望舒已經找到想要的自己了?!?/p>
何疏桐不得不承認,游蘇的到來真的改變了這個少女,讓她產生了想要摘下面具的想法。
“嗯!”
游蘇怔怔地看向師姐的方向,也面露喜悅。
這是真正屬于師姐的臉,不是邪祟化作的假臉;并非是為了迎合他,而是基于她的獨立意志凝聚出的臉,他由衷地為師姐感到高興。
可是就當所有人都在期待她凝聚出的臉究竟是何模樣時,望舒卻又放下了放在面具上的手:
“但是我還沒有凝聚完成,所以我還不能摘下來?!?/p>
話音落下,游蘇與何疏桐難免地流露出一絲失望之色。
但他們終究與外界那些垂涎望舒美貌的人不同,望舒的臉對他們而言并沒有那么重要。即便一直戴著面具,望舒還是望舒。
“望舒想什么時候摘下來都可以的,等你有了自己的臉,你就是一個真正的人。”
何疏桐溫柔笑笑,回想起將那么小的望舒撫養(yǎng)長大到今天的經歷,讓她倍感悵然,心中感動與自責交織。
她并沒有十分稱職地盡到一個師長的責任,這么多年來她的冰心并沒有讓少女感到人間的溫暖。此時冰心消解,她一定會想辦法給少女彌補回來。
而從今天開始,將會有另一個人與她一起關愛這個純白的少女。
“蘇兒,開始吧?!?/p>
游蘇面容微僵,心有所感,忙雙膝一彎,噗通跪地,朗聲道:
“一紙婚書,上表蒼天,下鳴地府,當上奏九霄,請蓮劍尊者見證。
若負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