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帶她離開吧。”
華鏡首座揮袖轉身,昏暗的深谷之中只有點點篝火,飄舞的銀絲卻仿佛也帶著皎月般的熒光,如夢似幻。
“至于游蘇神子,則跟著本座繼續尋邪。”
“華鏡大人……”桃夭夭目露不忍,低聲央求。
“你也要為了她來忤逆我?”
華鏡首座也不轉身,曼妙的背影透著一股不近人情的孤冷。
桃夭夭緊咬貝齒,終是只能無奈地長嘆一氣。
她走到梓依依身邊,輕輕挽起梓依依的小臂,準備將伏地認罪的梓依依拉起來。
“依依姐,走吧……”
桃夭夭也是這才發現,自己相伴多年的好閨蜜此時已是渾身癱軟、面如死灰,這讓她更感心疼。
游蘇還怔在原地,只覺那個猜想越發成型。
從方才說要將桃夭夭許配給自己來試探梓依依心思的行為來看,游蘇覺得這就是一個為了試探人心不擇手段的女人。
在一個即將餓死的人面前故意放上一個染了邪濁的蘋果,用她是否會吃這枚蘋果來判斷她的好壞。
游蘇覺得這是不恰當的行為,因為極端條件下的人性根本不能考驗。早在設下這個考驗之初,設下考驗的人就不尊重和不信任被考驗的人。
但他卻也沒有證據去證明,這一切都是華鏡首座在背后左右。
“華鏡首座,晚輩覺得……”
“游蘇神子,你是覺得本座太好說話了嗎?”
華鏡首座無情打斷,她的聲音如冰雪般冷冽。
“我……”
“神子大人,不必再說了,這都是依依應得的,幸好沒能釀成大禍,害了神子。”
梓依依終于說了她被定罪之后的第一句話,她嘴角淺勾,笑的有些凄涼,眼角藏著一絲委屈,眉梢卻又有一絲解脫。
游蘇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抿了抿唇,沒再言語。
他的猜測畢竟只是猜測,根本沒機會證實,梓依依企圖拜邪卻是既定事實。
“神子大人,還請借劍一用。”
梓依依即將與游蘇錯身而過,卻驀然停住。
“依依姐,別……你還有祛除邪氣的機會,不至于自裁的……”
桃夭夭趕緊扯了扯梓依依的袖子,擔心她做出什么傻事來。
梓依依卻是笑著搖了搖頭,“依依自小被華鏡首座撫養長大,早已將除邪衛道視為己任,怎么會這么輕易就死去。”
“那你要劍干嘛……”桃夭夭還是放心不下。
比起桃夭夭的關切詢問,游蘇則顯得灑脫的多。
他抽出墨松劍,細心地握住劍鋒,將劍柄對向梓依依。
梓依依沖他莞爾一笑,微屈雙膝行了個謝禮,然后就接過了墨松劍。
只見她將這柄銳不可當的寶劍舉于頭頂,桃夭夭登時驚得花容失色,眼瞪如銅鈴。
而電光火石間,她便手起劍落,她的雪白脖頸完好無損,風中卻飄下了一縷銀白色的發絲。
那是她額間劉海中最特別的一縷,是她為了表達對華鏡首座的敬仰之情,特意在華鏡首座的允許下染成的銀白。
而她現在,親手斬斷了這縷牽絆。
“梓依依已是邪魔之身,不配再做華鏡首座之侍。此番入邪,都是我咎由自取。華鏡首座不必為我通融,辟邪司無論給予我什么懲罰我梓依依都一人受之,與華鏡首座與桃夭夭無關。這么些年,依依謝過華鏡首座的恩情,無以為報,唯有來世再作報答。”
梓依依說完最后一句話,便拉著桃夭夭愈行愈遠。
桃夭夭水汪汪的美眸中盡是憐惜,強忍著才沒能落下淚來。她可以說是這世上最了解梓依依的人,她深知梓依依這副波瀾不驚的面容下是多么沉重的苦痛。
游蘇只覺唏噓,如果真的是華鏡首座在背后操縱,又怎么能說她入邪是與華鏡首座無關呢?
要想給梓依依翻案,為今之計,游蘇也只能想辦法先確定華鏡首座是否真的什么也沒做。
這縷銀發隨風飄搖,最后竟落至華鏡首座的鞋邊。
華鏡首座微微回頭,用余光打量著身后將去的侍女,她沒有言語,甚至連嘆氣都沒有。
“她斷絕關系,是為了不牽連你們。”游蘇忽地說道。
華鏡首座的貼身侍女入邪,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不愿接受華鏡首座為她定下的贖罪方法,甚至還與華鏡首座斷絕關系,其實都是為了保全華鏡首座的名聲。
“嗯。”
華鏡首座回應的很平淡,她當然看得出來,卻好似并不在乎。
“所以華鏡首座還覺得這樣的人有罪?”游蘇毫不猶豫地反問。
“她犯了什么罪,難道還需要本座再向神子解釋一遍?”華鏡首座毫不留情。
言下之意,犯了錯就是犯了錯,無論如何,這一點顛撲不破。
游蘇欲言又止,最后緊了緊拳。
“你若真想幫她,最應該做的是找到真的心想佛,替她斬斷與邪魔的眷屬關系。”
華鏡首座冷淡開口,旋即蓮步輕踏,“走吧。”
游蘇也明白此理,于是老實跟在這位首座大人的身后。
就在走出這座帶池佛壇的時候,游蘇再回頭望去,只見佛壇之中燃起了熊熊烈火,方才靜止一般的邪眷們在火中癲狂地掙扎,試圖爬過佛壇的石門。可恰在此時,石門轟然闔上,將這些信仰邪魔之人鎖在了這煉獄之中。
他這才發現,原來之前那種天地間只能注意到華鏡首座的感覺不是錯覺,而是真實的。
這位首座大人用了什么神奇的陣法或是術法,導致方才邪眷們都注意不到站在邪祟堆中的他們,手段驚人。
“華鏡首座……他們只是誤入谷間挖礦的礦工而已……”
“不要因強弱來判斷別人,要用本質。你起憐憫之心不是因為他們是礦工,而是因為他們很弱小。這樣的憐憫是虛假的,改變不了他們已是邪祟的本質。”
華鏡首座的發言總是帶著一股獨立山巔般的清醒。
“可祛除了心想佛,他們有機會變回來普通人才對……”
“你覺得現在一定能找到心想佛?沒找到之前,他們怎么辦?他們若是害出了人命,誰來負責任?難道全部靠辟邪司的人豢養他們嗎?”
華鏡首座用一連串的反問回應了游蘇的憂慮,最后道:
“且不論以上,你已經把心臟獻給了邪神一次,會介意第二次嗎?”
游蘇無言以對,暗提一口涼氣。
他覺得仿佛在面前這個女人看來,只要染上邪祟便是一輩子的污點,無論前因后果、無論悔過與否,都無法洗清這個污點,染邪者在她這里就是罪無可赦的罪犯。
游蘇只是默默跟在華鏡首座身后,他捫心自問,實在無法去評判華鏡首座這個準則的好壞。
辟邪司處置邪祟有一整套流程——尋找并判斷邪祟,抓取并誅殺邪祟,關押并研究邪祟。
而作為辟邪司的三位首座之一,華鏡首座一直都嚴格把控著對付邪祟的第一道關卡。
她竭盡全力地保持著人類社會的純凈,可這會有太多無法預料的復雜情況產生,她根本不可能去衡量那么多的因素,這也注定了華鏡首座只能用這看似‘一刀切’、‘不近人情’的粗暴標準來執法——
只要染了邪,那就是罪孽。
為此,其實華鏡首座一直是外界最為詬病的首座大人。
因為剩下兩位首座面對的只是邪祟,而她要面對的卻不止邪祟,還有人。
人們不會恨給親人揮下鍘刀的劊子手,人們只會恨那個給無辜親人無情定罪的官員。
但哪怕對華鏡首座的非議一直不絕于世,這位奇女子也用自己的能力與堅持,實實在在的洗滌人間,得來敬仰無數。
游蘇幻想自己易地而處,恐怕在那個位置,他根本坐不了一天。
方才因為華鏡首座不近人情判罪依依姐的怨怒,也消解了一些。
不過這一切的前提,是他那猜想不成立的情況下。
“神子覺得,這心想佛會躲在哪里?”
兩人在幽谷中行了一陣,華鏡首座率先打破了沉寂。
游蘇抬頭看去,只見漫天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了,就連之前的邪祟都沒深入到這么深的地方。
“晚輩不知。”
游蘇搖頭,卻也略感好奇了起來。
對方才是中元洲尋邪最厲害的大能,他若是沒這雙眸,怕是不如對方一根腳趾厲害。
可怎么華鏡首座一路行來什么法寶符箓也不用,怎的跟他一樣只會拿雙眼睛看?若是心想佛躲在看不見的地方,豈不是毫無辦法?
她忽地駐足,“你應該知道的……”
華鏡首座的話讓游蘇有些摸不著頭腦。
“晚輩……”
華鏡首座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而是自顧自接著道:
“人都道,華鏡首座一雙白瞳乃是世間至純至白之物,故而能看穿一切虛妄。可你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來的嗎?”
游蘇微微錯愕,華鏡首座一向高貴地自稱本座,此時卻自稱起了‘我’。
“游蘇不知。”
“望舒是天賜的神女,而在望舒之前,還有數代人造的神女。而我,就是其中唯一活下來的那個。”
游蘇不解華鏡首座怎么忽而向他說起了往事,他總覺得有一種托付遺言的意味。
“回想起那段回憶,我唯一能想起的只有痛苦,痛徹心扉的痛苦。”
對于那段痛苦她一句帶過,游蘇卻好似嗅到了痛苦化為實質的苦味。
“不過幸好,我熬過來了。這雙白瞳能夠看破所有的偽裝,虛假之物在我面前無所遁形。這讓人族修士最為棘手的夢主之屬的邪祟,在我眼中清晰的宛如白天里的漆黑蝙蝠。我也被譽為了夢主之屬邪祟的天敵。”
游蘇也不知該夸還是該嘆,只是默默聽著。
“我的父母創造我的目的,就是為了對付三大邪神之一的夢境之主,為此,他們甚至都獻出了生命。我繼承了他們的遺愿,在無數蠱惑人心的邪術中破繭而出。我自認此生唯一的宿敵,只有藏在不可知之處的那頭最大的禍心之源。”
游蘇心神提起,呼吸凝滯,只怕自己馬上聽見‘但是’兩字。
“但我錯了。”
游蘇握緊拳頭,感到莫名的沉重。
“神女能夠隨你出行,其實是我在替你們開路。這點忙無足輕重,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原來不是首長老嗎……
“華鏡首座請講,游蘇一定竭盡所能!”
“在幫這個忙之前,你還需要過我的最后一個考驗。”
游蘇蹙了蹙眉,關注點聚焦在‘最后’這兩字之上……難道之前華鏡首座就已經考驗過我了?
“華鏡首座請說吧。”
“我再問你一次,神子覺得,這心想佛會躲在哪里?”
游蘇怔怔失神,結合華鏡首座方才的表現,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斷斷續續,給出了答案:
“在……您身上……”
話音一落,夜幕之下,游蘇雙眼聚焦——
只見滿頭銀發如銀河泄地,照亮了這張極致淡漠的臉,也照亮了這具曼妙絕倫的身軀。
可這婀娜身段本該流露出的妖冶之色皆被她這雙純白無瑕的雙瞳洗滌干凈,她仿佛漠視著一切。
這是一張美到能與師娘爭輝的臉,對上這雙白瞳,就連游蘇也生出了要頂禮膜拜的沖動。
“你說的沒錯。”
華鏡首座收起了那團用來遮擋她絕美面容的迷霧,其實她只是為了用它來遮住她的雙眼。
“早在你們來之前,心想佛就在我的身上。”
游蘇愕然地張開嘴巴,喉結滾動卻不知該說些什么,更不明白華鏡尊者為什么要向他坦白。
明明她不主動暴露,就連游蘇都沒能看穿她的偽裝,這在游蘇的眼里看來,還是第一個……
“不必懷疑自己,你這雙眼的確能看見世間所有的邪祟。你看不見我,只是因為剛才的我……不是邪祟。”
華鏡首座淡然開口,冷漠的聲音語調娓娓。
而在祟字落下之后,這張美到極致的臉突生變化,整右半張臉都變作了腐爛的污肉,與左半張極致淡漠的臉形成了鮮明對比,仿佛在互相吞噬侵蝕,怪誕到了極點。
“我……我要怎么幫您?”
“我要你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