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雪粒灌入洞中,游蘇被女人一把丟在地上。
被摔得七葷八素的游蘇自然是滿腔怨氣,只可惜他此時因為冰甲之術動也動不了,還因為一路罵得太兇被女人無情封住了嘴,所以只能用一雙惡狠狠的眼睛來表達自己的憤怒,但終究略顯無力。
冰晶凝成的穹頂垂掛著冰凌,月光透過縫隙灑在乾龍尊者蒼白的臉上。
她并沒有理睬憤憤不平的游蘇,一進洞中便大手一揮,以寒冰封住了入口。旋即自顧自走到一處冰雕蓮臺上盤腿坐下,立馬就開始了閉目調息,姿勢仍保持著上位者的端肅,好像需要調息的不是她一般。
游蘇只覺她臭屁,同樣也看出她對這地方十分熟悉,這處山洞似乎是她用來歇腳的洞府。
洞穴中靜謐一片,原因當然也是因為游蘇發不出一點聲音。但他并未放棄掙脫身上的冰甲,即便知道這是徒勞,可他卻在數次嘗試后驚訝地發現,冰甲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他當即意識到,這是因為乾龍尊者陷入了冥想狀態,從而松懈了對他身上冰甲之術的掌握。他連忙又張口‘啊’了幾聲,發現就連聲音也能正常發出了。他大喜過望,知曉這是他千載難逢的逃跑機會,便開始小心翼翼地掙碎這些冰甲,盡量不驚擾到那個神經的女人。
經過不懈努力,他成功解脫了束縛,躺在地上大口喘了一會兒,才讓僵硬的身體緩和過來。他靜悄悄地扶起身子,便準備去鑿那用來堵門的寒冰。
一邊鑿還一邊回頭打量那女人的狀態,心中自是還在腹誹,自己被當做人質被擒也就罷了,怎么要跑還給自己帶上了?
一想到與好不容易相聚的師姐還沒說上一句話就又被迫分離,他真是一肚子火。而那十二大仙出陣,師姐與白澤出手相助乾龍尊者,想必在他們遁逃后,師姐與白澤必定也會成為十二大仙新的目標,叫他如何能不憂心。
見乾龍尊者始終坐定不醒,心急如焚的他索性鑿起來也不顧動靜了。可隨著噗通一聲,游蘇猛然回頭,竟發現這女人側倒在了冰臺之上,青絲散亂一地。
連身子的平衡都控制不住,這顯然不是坐定的狀態,而是昏迷。
游蘇劍眉微蹙,沒有放過這天賜良機,干脆取出墨松劍斬冰,三兩下便將這冰墻切出一道豁口,刺骨的寒風很快就灌了進來。
游蘇沒忍住打了個寒顫,臨走前最后回頭望了一眼,卻見寒風將那乾龍尊者凌亂的發絲吹至腦后,露出了她那張被評為天仙榜魁首的仙靨來。
游蘇瞳孔微怔,看見這張總是倨傲的臉此刻竟顯出幾分琉璃般的脆弱。
“活該。”
他低罵了一聲,沒有再猶豫,委身鉆出了豁口。
山高路遠,天地間一片灰白。
游蘇抖了抖腿,照著來時的記憶就邁開了步子。
而冰洞之中,乾龍尊者依舊臥倒在冰臺之上,根本沒有察覺到游蘇的離開。她的臉色并不好看,明明周圍是寒意徹骨,她的額上竟浮出一片薄汗。
恍惚間一縷躍動的火光照亮了她的側臉,北敖洲人獨特的深邃五官在火光的照耀下勾勒出大片陰影,卻更顯美得驚心動魄。
是去而復返的游蘇撿來了一摞干柴,在洞里點起了火,順便還搬了塊大石將那灌風的豁口給堵上了。
他罵罵咧咧地走到這位北敖洲最美也是最尊貴的女子身邊,墨松劍在掌心轉了個圈——秉著他睚眥必報的原則,他該一劍捅穿這瘋女人的心口,因為這個女人曾經試圖殺了他。
可他的劍卻只是停留在女子繡著螭龍的長裙上,沒有再繼續刺下去。
他當然不能殺了這個女人,同樣也不能看著她死。
因為只有她能關的上那些源源不斷涌出邪潮的海井,可以說想救整個北敖洲,她是最不能死的那一個。
游蘇抿了抿唇,劍光驟起,在冰洞中劃出銀練。
乾龍尊者的衣襟應聲而裂,一片殘衣便落在了冰臺上,而她的一大半美背便一覽無遺。
當那抹欺霜賽雪的脊背暴露在火光下時,他的呼吸驟然一滯——
他第一次被白澤的脊背之美震撼時就曾聯想,這個當時被他誤以為是白澤母親的乾龍尊者,她的背又會是何種巧奪天工的美。
可親眼所見之后才知,他的想象還是太狹隘了。
她的背像是被月光浸透的羊脂玉,連肌理間也流動著清輝。語言的描述到此便已是極限,游蘇亦無法形容出這份渾然天成的美。
即使這份渾然天成被破壞了。
她從右肩一直牽連至腰側的傷口如蜈蚣般盤踞其上,皮肉外翻處泛著詭異的深藍色,傷口周圍蔓延著蛛網狀的白色紋路。
這該是讓她昏迷的關鍵所在,面對十二大仙的圍攻,她還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傷。
游蘇注意到了這些深藍色的東西,它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蠶食著如玉的肌膚,就連看著都會讓人忍不住倒吸冷氣。
這不像是術法所致,更像是一種毒。
游蘇也看得出來那十二大仙的招數皆是以鎮壓圍困為主,否則他們大招齊出,而乾龍尊者也會以命相搏。十三個洞虛尊者間的殊死戰斗,動靜絕對要比當時大上數十倍,到時恐怕不僅神山,就連空原外的四城都要受到波及。
所以他們并不想殺了乾龍尊者,或者說不想惹急了她。
但……有人悄悄下了毒。
那個人,想讓這個女人死。
游蘇用腳趾頭都想的到答案,必是那個剛經歷喪子之痛的凝霜尊者。有那樣的兒子,老子定只會更壞。
但找出了真兇對治好這個女人毫無幫助,游蘇從未見過這樣的毒,甚至不知道這毒對她到底有多大的影響,會不會令她致死。
他唯一救人的方法,似乎只有他那萬能藥一般的真主之血。但那就意味著,他要把這個女人收為眷屬。
“你要看到幾時?”
冰冷的女聲驚得游蘇指尖一顫,他正準備去挖點毒來以身試水。
乾龍尊者不知何時睜了眼,她回過頭,眸中碎冰浮動。哪怕傷重至此,睥睨的姿態依舊像在俯視螻蟻。
“我對老婆子沒興趣。”
游蘇沒有停手,故意將染血的衣料扯開半寸,狠狠在她傷口處挖了一下,指尖沾上深藍色。
饒是洞虛上境的無上女仙,此時也疼的嘶聲連連。
“你找死!”
玄冰猝然凝成尖刺抵住他咽喉,乾龍尊者染血的指尖扣住他腕脈,“本尊殺你只需一念!”
“然后暴尸荒野,眼睜睜看著北敖淪陷?”游蘇不退反進,任由冰刺劃破皮膚,“我就知道將北敖安危系在你身上靠不住,若知你只會在我身上撒氣,我方才便不該回頭。更不該相信白澤,千里迢迢來把消息告訴你。倒是我叨擾了,不該將你從大業將成的幻夢中喊醒,要殺就殺,北敖洲不多我一個亡魂。”
火堆噼啪炸開一顆火星,乾龍尊者瞥見了那個還在漏風的墻洞。
他本可以跑卻沒跑……竟是回來救我嗎?可我……
冰刺在觸及動脈前碎成齏粉,她冷哼一聲收回手,也轉過了身子。
“無需你救,本尊自有解毒之法。”她的聲音還是那般倨傲。
“那最好了。”游蘇慶幸,干脆坐遠了些烤起了火。
兩人陷入緘默,望著那女人的背影,游蘇竟讀出一絲蕭索。
說到底,這個女人也是為了北敖興起,只是執念過深才變得剛愎自用。換作是他,怕是更難相信自己幾百年的理想被人利用,最終變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樣。
得知真相后最恨最痛最悔的人,便也就是這個山巔的女子了。
但游蘇可無意安慰她,哄暖了身子便站起身搓搓手,“你既然能自救,那我就走了,我師姐和白澤還在神山,我必須得去救她們。”
“你不能回去。”女人冷淡開口。
游蘇挑了挑眉,“憑什么?”
“其一,你不過凝水之境,想救她們無異于自尋死路,想得到你手中天醒靈光的人滿山都是;其二,她們也不需要你救,有人啟動了神山的護山大陣,那十二人便沒那般大的威脅。”
“護山大陣?有什么用?”游蘇從未聽聞此物存在,卻也覺得合理,畢竟偌大神山,哪能沒點自保手段。
“你之前乃是辟邪司神子,卻連《佑山書》都沒讀過?”女人的語氣有些鄙夷,好似游蘇連這個東西都不知道,定是一個不學無術、濫竽充數之人。
“奶奶,我是瞎子怎么讀啊。”游蘇翻了個白眼。
其實倒不是游蘇看不了,只是大家都覺得他是瞎子,便也不會向他推薦書籍之類。而且也沒有誰會想不開去攻打神山,所謂護山大陣在恒高神山便也不是人人口耳相傳的知識。
不過乾龍尊者聞言仙靨還是一怔,再次回首瞥了一眼少年,眼中倒是罕見地露出一絲歉疚,就連游蘇喚她‘奶奶’也懶得追究了,竟耐心為他解釋了起來:
“護山大陣乃保護神山的重大手段之一,五座神山皆有此陣。一經開啟,神山周圍的玄炁便會被瞬間抽空,并在接下來的六個時辰內壓制所有東西對玄炁的感知。所以縱使萬仙來攻,開啟大陣后的這六個時辰,也休想傷到神山半分。”
游蘇聽完也覺震驚,才知竟還有如此逆天的陣法能這么大范圍的阻斷對玄炁的感知,想必那十二大仙的招數頓時化解便是那大陣所致。
“別人出不了手,神山自己的人還不是不能出手?六個時辰之后又當如何?”
“自是有不需要人也能用的防御之法。”
游蘇略微頷首,也知神山能屹立五千年而不倒,其中底蘊確實難以想象。
“可縱使那十二位尊者出不了手,我師姐和白澤就跑得掉?”
“跑不掉,但至少安全能得以保證。那十二位尊者抓我時就畏手畏腳,說明他們也怕事情徹底敗露。可大陣開啟,神山所有人都會知曉昨夜之事。他們想要解釋,便只能將我污名成勾結邪魔之人,但他們絕不敢輕易如此,那不過是逼我退縮的手段罷了。”
“因為如此一來,神山所有人便會得知遠山之地邪魔流竄,其中定也會有不忍之人。矛盾便會因此激化,可他們并不想計劃被打斷。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輕易這么做。”游蘇接過話頭,“但此戰蹊蹺過多,他們定能意識到白澤與師姐與昨夜之戰有關,絕對不可能任由她們被那十二位尊者處置。”
乾龍尊者又瞥了游蘇一眼,眉宇間竟有一絲贊許,旋即又滿是憂慮:
“不錯,他們最大的弱點便是他們自己也知道此事慘無人道,所以才先斬后奏,封鎖消息只待木已成舟。”
“既如此,要破壞他們的計劃便有兩條路。第一,讓神山被蒙在鼓里的人醒悟他們的惡行;第二,盡快堵住海井,讓這木成不了舟!”游蘇終見希望,語氣也有些振奮。
乾龍尊者略微頷首,“想要及時止損,就要雙線并行。第一條路交給她們,我們要走的乃第二條路。”
游蘇卻聽出古怪,“我為何要跟你一起走這第二條路?我回去幫她們不行嗎?”
乾龍尊者答道:“你身份不便,不宜在神山露面,否則只會將矛盾吸引到你身上。”
游蘇暗忖她的回答倒是符合邏輯,將他帶走不僅是保護她們,也是保護他,于是好奇問道:
“你擒住我的時候就這般好心,料想到了這里?”
“你覺得我擒住你是為何?”乾龍尊者漠然反問。
“我怕你是聽我罵你罵的不堪,氣急敗壞要挾持我報復。后來被別人圍攻,你若真想跑本該將我隨手丟了,可你發現我連一個字都沒罵錯,便也沒臉看我因你而死,只好一直挾持著我,然后就到了這里。”
乾龍尊者眸光閃爍,頓了片刻才淡淡道:“想怎么想,是你的事。”
游蘇扯了扯嘴角,心想這女人當真是一顆又臭又硬的頑石啊。
下一瞬,一股劇痛自他變得深藍色的指尖瞬間席卷了他整個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