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口海井在乾龍尊者裙下崩塌。
冰錐穿透最后一道玄冥符文時,海底傳來悶雷般的回響,十二根冰柱如骨殖迸裂,將大地犁出蛛網裂痕。
女人懸在半空,這條新的素色裙裾沾滿了邪祟黑血,卻掩不住她眸中迸發的精光:
“七鼎已毀其二,還剩下五口……”
游蘇拄劍喘息,左肩胛的豁口觸目驚心。他看著女人,倒是詫異她貴為尊主,這般樸素的裙子竟有一模一樣的好幾條。他還以為像初見時那種流光溢彩的華服,才是這位位及人尊的女仙標配呢。
“這五口全都需要我們去堵?”
游蘇承認砍邪祟是砍爽了,但現在更重要的是砍了那些人。而現在從北敖洲的北邊再趕去南邊堵那里的海井,顯然要花去太多時間在趕路上。
乾龍尊者蹙著眉落在他的身邊,蔥白玉手已然凝結出寒霧籠罩在游蘇的傷口。
觸及游蘇肌膚的一剎,像是被游蘇這北敖寒雪也降不下的體溫灼痛,她的眉宇間流露出一絲不悅:
“我已畫好陣法,你為何不躲在里面!”
“那些百姓的身邊可沒有尊主大人的陣法保護。”
游蘇輕描淡寫的答案,讓女人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來,反倒在心中埋怨起少年,要是真死了她不會感到半點自責。
大抵是會自責的吧……她在心里又想。
女人眼眸微垂,沒再看少年清澈的眼。
她忽然想起自己說過少年和她是一種人的論調,如今來看其實并未說錯。他們都是寧可灼傷自己也要照亮黑夜的愚人,而且少年的境遇比她更慘,志向卻比她更遠。
在她看來,仙絕不是一種可以高高在上、枉顧人間的身份,權力也意味著責任,否則與那些靠壓榨百姓為利的地主有何區別?
少年是個瞎子,卻也比那么多仙人都更看得清民間疾苦,這不正是她一直尋而不得的志同道合之人嗎?
可她卻差點殺了他……
她本性并不高傲,實則只是看多了這些有能力濟世卻只求獨善其身之人,便覺得天下修士大多都是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于是逐漸對別人沒太多好臉色。
倘若兩人換一種方式相遇,即便兩人相差幾百歲,或許她也稱得上對方一聲——
“道友”。
“我問你話呢,尊主奶奶。”
游蘇不客氣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打斷了女人的思緒,下一瞬,他便為自己的挑釁付出了代價。
游蘇捂著自己凍僵的肩膀呲牙咧嘴,忿忿道:“你果然在伺機報復!”
女人氣惱地瞪了他一眼,懶得再與這廝置氣:
“七口海井對應七尊青銅鼎,此乃陣法的次眼,再堵住一口,我們的目標便是神山里的那一口海井!”
“什么意思?”
“這七口海井的排布同樣遵循陣法之理,倘若破壞掉三個次眼,再將神山那枚主眼毀掉,七眼毀其四,剩下的那三口海井便會不攻自破。但即便破壞掉了六枚次眼,主眼卻能依舊運轉。”
游蘇聞言恍然,心想這女人為了這番大業確實算得上是處心積慮了。
“所以再堵住一口海井,我們的目標就變成了反攻神山?”
“嗯。”
游蘇轉了轉眼睛,像是猜到了什么瞳孔放大:
“他們也知道這一點,對不對!”
乾龍尊者回頭錯愕望來,不由因游蘇的機敏更高看他一分:
“沒錯,所以這兩口海井只有邪魔看守,卻無修士阻撓我們。一是因為六口海井他們也不知我去了哪一口,二則是他們清楚,神山才是最終的決戰,他們此時定在積蓄力量,準備將反對者們永遠留在神山。”
游蘇略微頷首,心中倒是又憂慮起尚在神山的白澤與師姐來。
“可只靠你現在的狀態,能打得過那么多人?”
游蘇的質疑合情合理,畢竟眼前之人可不是那個洞虛上境近乎圓滿的北敖尊主了,況且她還分掉了半個魂魄,那日痛至昏迷便是這個原因。
乾龍尊者輕搖螓首,“神山的仙人再多,終究也就是那么大一座山。而我北敖洲地域遼闊,神山外的修士未必就沒有一戰之力。起初我也沒抱太大希望,但連破兩口海井后基本可以確認,幸存者的數量不少,可見北敖有志之士也不少!待我們先將三口海井堵上解決后患,便可聚集力量,一舉反攻!”
游蘇聞言也順勢站起,被調動出些激情來,心想這女人能在山巔待幾百年,倒真不是什么酒囊飯袋。
他們此行的目標便不再是單純的破壞海井,還需要發掘出所有的可行力量,并將之凝聚起來。想要做到這一點,游蘇認為全北敖也沒有比這個老女人更合適的人選了。
“走吧,去東井城。”
乾龍尊者打開手,青絲間垂落的冰晶耳墜撞出清脆的響。她的疲意并不比游蘇少,卻并沒有半點休息的意思。
游蘇挑了挑眉,嘆口氣自覺走上前來微微低頭,像是引頸受戮一般伸長了些脖子。
被這女人當小雞一樣拎著后領飛來飛去,游蘇都有些習慣了。
可令他詫異的是女人這次并未徑直抓住他的后領,而是從后面環住了他的腰,將他攔腰挾在了自己那曼妙的側腰。
女人身上的寒香清淺,游蘇藏在氈帽下的睫毛顫了顫。還沒等他掙扎,高空呼嘯的寒風便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得,現在不像小雞,倒像是被擄走的良家少男了。
他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早日突破化羽,省得再被這些女人以各種姿勢帶著飛來飛去了。
……
朔風呼嘯,祁連城的城墻在暮色中若隱若現。
乾龍尊者足尖點過殘破的瞭望臺,素色裙裾掠過結霜的旗桿,獵獵作響的玄色旌旗上,“祁連”二字早已被血污浸透成暗褐色。
“他們用城墻磚砌了甕城。”游蘇的靴底碾過碎磚,冰晶下露出層層疊疊的符箓殘片。這些本該用來鎮宅的黃紙被撕成三角,裹著黑狗血塞進墻縫,每一道裂痕都被碎瓷與鐵蒺藜填滿。
乾龍尊者的指尖撫過墻磚上的鑿痕,那些深淺不一的溝壑里凝結著暗紅冰渣。她能想象到難民們如何在風雪中徒手拆墻,用血肉模糊的十指將這座殘破城池改造成困殺邪祟的囚籠。
城墻內突然亮起火光。
數十支火把從廢墟間涌出,游蘇下意識要拔劍出鞘,卻被女人一把按住手腕。
女人沖他搖頭,旋即對著火光處喊道:“我們不是邪祟。”
人群中越眾走出一位老者,他手中的金符對準這兩位不速之客,符紙的尾端卻顫抖得厲害。
直到他走近,將這位女子的面容看得真真切切,他的一雙枯目才亮起灼灼之火。
老者作勢就要跪在雪地里磕頭,卻被女子虛空托住。
“求尊主大人救救祁連城!”老者聲淚俱下。
他見過這個只要見過一次便會終身難忘的女人,在他即將上任這偏遠城池祁連城城主的第一天。
她是那般尊貴,仿若云中下凡的神女,卻越過眾人親手將城主令交到了他手里,并對他輕聲說了一句——“祁連城就交給你了。”
隨他話落,他身后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所有人都意識到,他們終于熬到了神山援軍到達的那一刻。
“有救了!”他們無不心中想著。
乾龍尊者的視線越過老者,蔓延到了那些火光映照下的人們臉上。他們其中有修士也有凡人,有幼兒還有獨臂的老漢——那些眼睛里沒有絕望,只有淬過火的希冀。
乾龍尊者驀然想起三百年前那個雪夜,彼時她剛接任辟邪司首座,在雪地里撞見一群流民。
他們用凍僵的手指刨開冰層,將最后半袋黍米塞進她手中,說“仙子多吃些才有力氣斬邪”。而此刻東井城百姓的眼神,與當年那些捧著黍米的他們一般無二。
“我怎么配救他們?”她喃喃自語,聲音輕的像是她的心聲。
繡著雪桑花的袖口被女人攥出褶皺,她不知該怎么向他們解釋,她不是來救他們的,反而還是來請他們幫忙的;更不知該怎么向他們解釋,這場浩劫的起因正是因為她,所謂自己也是被利用的理由,又與逃避責任的借口何異?
游蘇突然握住她冰涼的手腕,少年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仿佛北敖洲的風雪也不能讓他變冷。
女人錯愕偏首,卻見少年眼中跳動著篝火般的光。
游蘇什么也沒說,然后松開了手。
很多時候人們需要的支持并非一長串振奮人心的鼓勵,一個簡單的舉動,就足以讓又陷入自責漩渦的女人堅定些許。
“祁放,你做得很好。”女人輕啟朱唇,聲音卻穿過了寒夜。
老者聞聲身子一僵,他竟沒想到自己這個邊緣城主、這個在神山求道開始便是邊緣人的名字,竟被這個北敖洲最尊貴的女子記住了。
“祁放只求不愧祁連萬民!”老人又要伏身,卻再次被乾龍尊者虛手托住。
“你已無愧了。”女人的肯定發自肺腑,她的視線掃過周圍,注意到城墻頂部懸著七盞黃燈。
符燈鎮邪之法,是神山教習過的一種偏僻法門,只是她沒想到這對于許多修士而言是無用的知識,卻被祁放這個偏遠城池的城主一直記在心里。他習仙法,是真的為了民生。
只是她也注意到,每盞燈芯都裹著張黃符,細看竟是撕碎的神山公文。
老者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溝壑縱橫的老臉突然漲紅:“尊主大人莫怪!我們實在是找不到朱砂畫符,這才……”
“撕得好。”乾龍尊者突然開口,讓老者陷入一陣錯亂。
她廣袖翻卷,七盞冰燈應聲而碎,紛揚的紙屑尚未落地便被玄冰凝成新的符箓。螭龍紋路在符紙上流轉生輝,照得半座城池亮如白晝。
人群發出驚呼,幾個孩童伸手去接飄落的冰符,符紙觸及掌心便化作暖流涌入經脈。乾龍尊者望著他們驚喜的笑臉,喉間突然哽住——這是最基礎的驅寒符,本該由各地城守每月發放。
“尊主,只有您來了嗎……”老人顫巍巍地問。
乾龍尊者眉宇間露出一絲黯然,游蘇則用劍柄悄悄撞了撞她的后腰。
她明白游蘇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她閉了閉眼,再睜眼時,九條螭龍虛影自她袖中沖天而起,龍吟震落檐上積雪。
“神山沒有派援軍!連本尊也不是援軍!”
她的話讓人群死寂一片。
她足尖輕點虛空,落在最高的廢墟上,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本尊今日來,是要借諸君性命一用!”
“海底的邪祟不是天災。”她抬手凝出冰鏡,鏡中浮現被黑潮覆蓋的海井,“是神山有不軌之人偷換了陣法,把本該滋養凍土的靈脈變成了邪祟通道!因為在他們眼里,我們這些出身卑微、無法修行之人的命是賤命!北敖洲正是因為賤命太多了,所以才這般貧瘠!”
冰鏡轟然炸裂,碎片化作一座大山懸在眾人頭頂,“本尊此來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他們是錯的!這些人做高高在上的仙做的太久了!他們已經忘了人間,可何處不是人間!讓我們一起,向那些喝著你們的血還要嫌腥的仙人們討債!”
游蘇看著高處衣裙飄飄鼓舞人心的女仙,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重新認識了她。
他望向愈來愈多亮起的火光,忽而想起對北敖洲人那近乎刻板的印象——他們恩怨分明睚眥必報,一樁仇事可以像傳家寶般代代繼承。
如今有人要他們所有人死,他們的眼中竟對那神山仙人沒有一絲恐懼,即便是手無寸鐵的凡人。
只不過乾龍尊者定然不會讓所有人跟著她去玩命,她親自為祁連城百姓增強了護城大陣,然后只給其中一些凝水中境以上的修士留下了信符,而自告奮勇的祁放則被她以祁連城還需有人坐鎮為由拒絕。
盡管祁連城本身算是偏遠小城,能稱得上是戰力的修士不多,但畢竟也算是她聚集起的第一股力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而等到信符燃起,便是這群‘討債’之人在神山下發起反擊之時。
飛離祁連城繼續趕往東井城的路上,游蘇依舊被女人挾持在腰側。
他仰頭瞥見女人的眼眶在晨曦照耀下有些紅紅的,嘴角不由噙起不懷好意的笑。
誰知女人竟察覺到了他的笑意,沒等游蘇開口就松開了手,將他從萬里高空丟了下去。
“你個老太婆有……”
急速下墜的游蘇連‘病’字都沒罵出口,就很快又被已經恢復冷顏冷眼的女人接住。
“有什么?”
“有……有點東西呵呵。”
游蘇受制于人不敢再多說,只是自顧自望著高空下的景色,看著看著竟驀然生出一股似曾相識之感。
他這才猛然想起,這是奧數尊者帶著他走過的、去往斐城的路!
作為北敖洲北部的第一大城,要去東邊的東井城一定繞不開斐城。
而且那里可以聚集的力量也一定比祁連城這個偏遠小城要更加雄厚,哪怕不順路,也是繞路都必須要走一遭的存在。
“下次進城,少說話,用氈帽遮好面頰。”女人倒是先開了口,像在叮囑。
“為什么?”游蘇有些茫然。
女人低頭看了一眼少年的劍眉星目,抿了抿唇:
“因為那里大概率有一個……吃男人不脫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