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裹挾冰晶掠過東井城殘垣,澄量尊者枯槁的面容在雪光中泛起青銅光澤。
這個老人談起野望神采飛揚,宛若煥發新春,可乾龍尊者卻垂下黑白分明的眸子,神色哀寂的像是在悼念誰的死亡:
“邪祟便變成了你們免費的殺人工具,替你們清理掉這些本該被凍斃于風雪中的人?”
“尊主也說了,他們本該被凍斃于風雪。尊主上位期間,北敖洲的人口是一千年前的五倍,是三千年前的十倍。可這片土地,養不活這么多人。”
“你不必再與我虛情假意了!你要救的根本不是北敖,只是你們自己!”
乾龍尊者猝然抬眸,冰冷的眼神已然將這個跟隨她多年、任勞任怨的老人視作敵人,好似這老人每一個闡述他理想的字眼都冠冕堂皇到讓她反胃:
“不是北敖養不活他們,是北敖養不活你們這群貪得無厭的蠹蟲!倘若你們少吃幾口,足以養活比現在更多的人!”
游蘇起初也當這老頭是真有自己的想法,此時卻也聽出些異味來。
所謂養不活這么多人的說法根本就是借口,將羸弱的子民殺了,只剩下富裕的子民,這就代表北敖洲變繁榮了嗎?
答案顯而易見。
而這么淺顯的道理他們也不可能不懂,所以乾龍尊者才會說他們不是為了救世,而是為了救他們自己。因為這樣的救世理念,更像是出于資源壟斷的競爭本能。
但是這樣重造之后的北敖一定會變壞嗎?所謂事在人為,游蘇也無法對澄量尊者理想的終點做出判斷。只是他還是不由暗自腹誹這老頭太不地道,明明他自己也是窮苦出身,如今飛黃騰達了卻要斷了別人的活路。
“尊主錯了。”老者卻還不認罪,倒是讓游蘇都有些錯愕。
“本尊錯在不該想著等事成之后再對你們出手!”樸素衣裙的無雙神女咬牙切齒。
“是啊……那么多人愿意加入我們,其實他們并非是認可我們的理念,只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們的計劃才更有利于他們。尊主每年都要從神山豪貴的手上克扣下大筆錢糧去供養這些遠山的窮人,豪貴們早已積怨良久。他們也害怕有一天,您這位一心為民的尊主會大手一揮,將他們的錢財全部散盡。”
“你就是利用本尊這個計劃,來說動他們的?”乾龍尊者終于明白了為何他們能將消息封鎖的如此完美,竟然是因為對她的恐懼,以及對失去財富的恐懼。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他們如何能不提前提防?尊主所謂的救世,救的只是這大片的無用之人;而我們的救世,救的卻是他們。換作您是神山中人,您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不,我不會!”樸素衣裙的尊貴女修目露厭惡,心知眼前這個老人已經不可能再回頭,而面對敵人,她不會有一絲憐憫。
老人也長嘆一口氣,“老夫與尊主的終極目的乃是一致,都是為了讓北敖變好,何必要弄得陷入此等水火不容的境地?”
“別侮辱她了老頭!她跟你這條忘本狗可不一樣!”游蘇惡狠狠地抽出墨松劍,劍尖直指這位老牌的洞虛尊者。
望著身側少年拔劍替自己仗義執言的身影,乾龍尊者心中最柔軟的角落仿佛被戳中。一路走來,她什么都是靠自己去爭,被誤解被詆毀或是被反對,都沒能阻止她改善北敖的腳步。在另一個自己被她親手趕走之后,她就做好了吾道永孤的心理建設,卻不曾想今時今日有人能站在她的身邊,還是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觸動。
被冠以忘本狗之名的澄量尊者臉色雖然難看,但他卻也有身為尊者的驕傲,壓根懶得與游蘇一個少年置氣,反而是假惺惺地提醒道:
“尊主與這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走得這般近,小心落人口舌。”
“多謝澄量尊者提醒,不過你看錯他了,他跟你這條與邪魔勾結的通敵狗可不一樣。”
乾龍尊者模仿著游蘇的罵術反唇相譏,游蘇還是第一次聽這女人罵人,遂錯愕地看向她,卻見女人也在看他。
他自從被乾龍尊者裹挾著逃出神山后便沒見這個女人笑過,可此時她在笑。
北敖的夜晚很短,但曙光卻不會因為夜晚的短暫而失色,反而會因滿天地的白色而更顯瑰麗。游蘇覺得這女人笑起來大概就像第一縷破開永夜的晨光,她被寒霜覆蓋的眉梢舒展時,竟在漫天雪絮中暈開一抹艷絕的驚鴻。神女垂憫眾生的慈悲與不符年紀身份的狡黠靈動,竟在這一笑中水乳交融。
難怪她是天仙榜魁首啊……
游蘇心里頓時只剩下了這一個念頭。
只是她有多美,澄量尊者此時的臉色就有多難看。這兩人一唱一和,宛若夫唱婦隨。
十二枚刻著數字的青銅珠泛起幽藍卦紋,在他的手中盤繞成渾天星圖。
“尊主若執意要堵住海井,就請繞路去南邊的三座海井吧。”
“怕是等本尊趕到,北敖已經亡了,你真以為靠你一人就能擋住本尊?”
“老夫只是不愿別人破壞故鄉,還請尊主見諒。”
乾龍尊者搖頭苦笑,她回過身來,四道冰棱猝然出現在她玉白指尖,下一瞬便插入游蘇四側,形成一個正正反反的方形。
還沒等游蘇反應過來,就見腳底深藍陣紋浮現。游蘇猝然感到刺骨嚴寒,以手觸摸周身,才發覺方寸之間已然出現了一個無形的屏障將他包裹在內。
“這一次別亂跑了。”
女人輕聲囑托著,遂也不等游蘇回答便利落轉身,飛身而起。
素雅的長裙裙擺在空中紛紛揚揚,滿頭的青絲亦作狂舞。游蘇高高仰望著她,忽而覺得初見時那個一身精美仙袍、銳氣逼人的女人不是她,此時見到的才是真正的乾龍尊者。
游蘇不是作死的性子,這回倒是待在陣中老老實實。畢竟陣法外的敵人可不再是他天生相克的邪祟,而是屬于兩位擁有頂尖戰力的洞虛尊者。
這不僅僅是一場爭奪東井城海井控制權的戰斗,也是這兩人理念的碰撞,注定誰也不會退后,直到一人倒下。
當誰也說服不了誰的時候,那么拳頭大就變成了唯一的硬道理。
“坎為水,離為火——”老者渾濁眼珠倒映著乾龍尊者足下蔓延的冰蓮,“尊主三息后要踏震位。”
話音未落,乾龍尊者廣袖翻卷,九條玄冰螭龍自虛空竄出。龍吻噴吐的極寒吐息卻在觸及老者衣袂的剎那,被憑空浮現的青銅卦盤盡數吸納。澄量尊者枯指輕叩“巽”字卦象,本該凍結萬物的寒潮竟化作輕風,只是吹得廢墟上的積雪簌簌飄落。
“未濟卦,事未成。”老者踏著卦盤凌空而起,“尊主雖是天縱奇才,自創出了前無古人的頂級功法,可這招冰封萬里卻是常用的。”
乾龍尊者瞳孔驟縮,她清晰看見老者身后浮現出十二重虛影——正是這些年來自己數次使用這一招時的畫面,其中細節歷歷在目。
她這才意識到,澄量尊者竟將過往見證過她勝利的每一場戰斗都刻成算籌,化作預判未來的基石。
他早就算到了兩人要有魚死網破的一天。
女仙更覺一股怒火生起,繡著螭紋的裙裾驟然炸開萬千冰棱,每一枚棱鏡中都躍出一道持劍身影。
游蘇驚覺這些竟是乾龍尊者未來三息可能施展的招式,三百六十道冰棱便是三百六十種殺機。澄量尊者手中算珠瘋狂震顫,青銅卦盤接連浮現“大過““小過“等卦象。
“坤上兌下,地澤臨——”老者暴喝聲中,十二枚算珠沒入雪地。
地面轟然塌陷成沼澤,將半數冰棱吞入卦象演化的虛數空間。
然而殘余的冰鏡中,乾龍尊者真身已瞬移至澄量尊者背后,玉指凝結的冰刃距其命門僅余三寸。
“坎位冰棱三息后至!”老者的喝聲混著風雪,十二枚算珠突然嵌入雪地。
游蘇足下的大地突然劇烈震顫,他看見冰層下浮現出女子的倒影——那倒影竟在持著冰棱刺向她自己的后心!
好在乾龍尊者也并非沒有預警,這個命門來的太過容易,一直藏在她飛揚裙擺之后的三道冰棱在此時才露出獠牙,直將那澄量尊者逼得身形飛退。
初次交鋒以兩人分庭抗禮結束,澄量尊者枯指劃過“震”位卦象,“巽風解冰,離火融雪,尊主的冰系術法在老夫面前不過鏡花水月!”
寒風在廢墟間呼嘯,游蘇被無形陣法裹住的身軀如墜冰窟,但這寒冰之陣卻幫他擋住了外界更恐怖的威壓。
他看見乾龍尊者的冰棱在虛空中碎成漫天星芒,而澄量尊者的青銅卦盤卻始終懸浮在胸前,每一道卦象都精準化解了致命殺機。
這與在神山空原上奧數尊者與澄量尊者的戰斗不同,因為此時此刻這兩人是奔著殺人去的!
親眼目睹兩位洞虛尊者之間的生死搏斗,游蘇不由感嘆能修煉到洞虛之境,又有哪個會是等閑之輩。
“乾卦主天,坤卦主地——”老者喉間滾出低沉的吟誦,腳下卦盤驟然擴張,將大片大地籠罩其中。
卦象交錯間,每一片飄落的雪都成了他的眼,每一縷呼嘯的風都成了他的耳。
而乾龍尊者廣袖翻卷,九條玄冰螭龍破空而出,龍吻噴吐的極寒吐息卻在觸及卦象的剎那,被“巽“位卦紋化作了繞指柔風。
游蘇攥緊墨松劍,饒是沒有參戰的他也能感受到來自澄量尊者的可怕壓制力。他明明記得奧數尊者說過卦者不自算的規矩,可這老頭擺明了是要遭天道反噬也無所謂,只要能攔住乾龍尊者即可!
游蘇見過首長老誅殺那位南陽洲洞虛修士的場面,尋常洞虛跟他這種級別的洞虛比起來并不比鯰魚與鯊魚的差距更小。但偏偏此時的乾龍尊者并非全盛之時,分去一半魂魄的她不僅沒有那般鎮壓所有敵寇的實力,同樣只剩一半的神魂也很難幫她維系長時間的決戰……
但生死之間的戰斗不會等你恢復,老者枯指輕叩卦盤,地面轟然塌陷。乾龍尊者足尖綻開的冰蓮尚未凝實,便被“艮“位卦紋吞入深淵。
女仙踉蹌后退,三千青絲掠過蒼白的唇,一縷血線自嘴角蜿蜒而下。
游蘇瞳孔驟縮——那抹猩紅在雪地上綻開的瞬間,他看見乾龍尊者指尖悄然凝結的冰晶符文。那些符文并未襲向老者,而是無聲無息地滲入龜裂的井臺。女仙繡著螭紋的裙裾在狂風中烈烈翻卷,仿佛一片不肯墜落的雪。
“尊主何必強撐?”澄量尊者撫須長嘆,枯發間纏繞著幽藍卦紋,“你已不是之前的你。”
乾龍尊者冷笑一聲,足下冰蓮突然炸成萬千碎晶。每一枚冰晶都映出她蒼白的仙靨,三百六十道身影同時結印,整片雪原驟然升起參天冰柱。澄量尊者卦盤急轉,十二枚算珠化作流光沒入虛空,在冰柱襲來的軌跡上織出青銅巨網——
“轟!”
冰柱與卦網相撞的剎那,游蘇耳畔響起瓷器迸裂的銳鳴。他猛然抬頭,發現那些看似凌亂的冰柱竟在雪地上勾勒出玄奧紋路——那是乾龍尊者五招之前“失手”轟入地底的冰棱,此刻正與雪地下的符文遙相呼應!
老者瘋狂撥動算珠,卻驚恐地發現卦象顯示的“未來“正在扭曲——乾龍尊者早將真正的殺招埋在了“過去“!
游蘇也是此時才明白過來,難怪她要步行進城!
她不是找不到路,她是一路在刻陣!
這個可怕的女人為了瞞過天機,連他也一起騙了!
從這張偌大陣盤中如巖漿噴發般倒噴出滿天的雪,乖乖待在陣中的游蘇看著鋪天蓋地的白色差點以為是天塌了。
雪驀然停了,游蘇終于再次看見了她。
“本尊說了,我猜到你會來這里。”
女仙指尖綻放出幽藍蓮花,那些被卦象吞噬的冰棱突然從虛空中噴涌而出。
每一道“失手“的術法都成了逆轉戰局的伏筆,澄量尊者精心計算的防御陣型,此刻反而成了困住自己的囚籠。
青銅卦盤在冰雪交織中寸寸龜裂,老者枯瘦的身軀被掀飛數百丈,一路撞碎了這些已有百年歷史的斷壁殘垣。
最終止住他身形的,竟是那口位處城中心的碩大圓井。
從這口東井城曾經的‘母親井’中正源源不斷的涌出邪物,它們面對澄量尊者這個送上門來的大餐興奮至極,而呲牙咧嘴撲上來的它們卻很快被冰封住。
奄奄一息的老人并未感激尊主大人的恩情,他望著這口已然漆黑渾濁的圓井,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幼童時和伙伴們圍著井口垂釣,這在北敖洲可是一件稀罕至極的事兒。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井變了,人也變了。
“后悔嗎?”女人看著面目全非的東井,憐憫般地問。
老人只是搖頭,順便咳出早已暗紅色的老血。
“這些邪祟才是新時代的甘霖。它們會啃食掉所有無用的根須,讓北敖洲逐漸茁壯。”
“吃完他們呢?剩下不也要去吃你們嗎?北敖遍地都是邪祟,你們難道要自困于神山周遭?”
“尊主沒見過雨嗎?雨是會停的啊……先生會讓這些邪祟回到海底,那時候的北敖如釋重負,便會重生!”
乾龍尊者正要結印的手勢猛然頓住:
“先生?誰是先生?”
可老人似乎已經再聽不見她的問題,最后一枚算珠就藏在老者自己的喉間,風傳來他臨死前最后一句呢喃:
“娘,井水不冰啊……”
雪落無聲。
乾龍尊者緩步走到老人身邊,虛手替他闔上了雙眼。
東井城的廢墟在暮色中震顫,第三口海井轟然坍塌。
游蘇看著女人彎腰撿起了什么,那竟是一粒被凍了幾百年的粟米。
或許北敖本就不要高高在上的仙人,而是需要彎腰撿粟米的人。
游蘇沒有說話,在女人后仰倒地之前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