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鯤鵬振翅而至,其翼若垂天之云,鱗甲間吞吐著域外魔焰,所過之處星河崩碎如琉璃瓦礫。
鯤鵬忽而張開巨喙,其中赫然走出一群奇裝異服的短發天魔。
他們以人骨為旗,每一聲嘶嚎都化作滅世咒言,九州大地在震顫中浮現蛛網般的裂紋。
忽聞九霄傳來青銅編鐘之鳴,六位身形偉岸之人踏碎虛空而來。
六位大能結成北斗陣圖,道紋如銀河倒瀉,鯤鵬的羽翼在陣法中片片剝落,終在黎明前墜入大海。
游蘇從未見過如此震撼的畫面,但他很清楚,這就是五千年前那場域外天魔入侵的事件。隨后五大仙祖橫空出世,救五洲黎民于水火之中。從此開神山、傳仙道,讓五洲結束了遠古的蒙昧時代。
這是五洲所有人都耳熟能詳的歷史,只是眼前的景象有一點與歷史相悖。
世人只聞五大仙祖,那這第六個大能是誰?
可當游蘇凝去視線準備細看之時,卻開始瘋狂地下墜。
第八層夢境就這般結束了。
寒風卷過游蘇的衣袂,他站在一片琉璃色的雪原上,足下冰晶折射出萬千細碎的虹光。
這里的一切都過分艷麗,連飄落的雪沫都裹著彩粉,像一場被揉碎的星塵。
他知道自己在夢中,這是一個無比清醒的清醒夢。
當那頭幻彩之物的斑斕磷粉灑落在神山的時候,游蘇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被迫進入了夢境,至少他是。
盡管他和他們在乾龍尊者的提醒下,已經做了不去吸入那些磷粉的防護,卻還是無可避免地陷入夢境,只因為——祂是夢境之主。
祂用來蠱惑人的,或許根本不是那些磷粉,又或許恰恰是利用了人們對那些斑斕磷粉的恐懼。
他也不記得自己在此間夢境穿行了多久,只知道這已經是他第九個夢了。
在第一層夢時,他就收到了一封無字信箋,信紙浸透海水腥氣,展開時卻浮現一行小字:
“若想離開,入九重夢淵,殺了我。”
他勘破層層夢境的漏洞,終于到達了這第九層夢境。
天穹低垂如倒懸的鏡湖,每一道裂痕中都滲出黏稠的虹光,恍若邪神舔舐人間的舌。
此刻,他握緊墨松劍,漆黑而光滑的劍鋒映出自己蒼白的臉。
他在想,他該殺掉的那個人在何處?
他環顧四野,卻并未找到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個人影。
他開始將視線轉移向下,水鏡般的冰面上,倒影中浮現另一個自己——玄衣墨劍,溫和清朗。
“你來了。”倒影輕笑,嗓音像隔著重重回音,“殺了我,你就能醒。”
游蘇沒有絲毫猶豫,墨松劍刺入冰面的剎那,萬千鏡像同時崩裂。
游蘇看見無數個自己:在蓮花峰練劍的、在海底斬邪的、在師娘門前乖乖等著的……每一個幻影都在低語:“你究竟是誰?”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破鏡重圓,倒影又淺笑著看他,“你猜,你此刻看見的是夢外的游蘇,還是夢里的游蘇?”
游蘇不由怔怔失神,連續九層的夢境讓他也覺疲倦,他是不懼夢境之主,但不代表他在空魘面前是無敵的。
此時此刻,他自己也覺得錯亂起來。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兒的,只記得最初那道驅使自己進入深層夢境的命令——殺了我。
我是誰?可這里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
只要殺了我,這個‘我’就能出去嗎?
一邊猶豫著,墨松劍就已經緩緩架在了他自己的脖頸旁。
冰鏡中的游蘇唇角微勾,仿若勝券在握。
“可我不能死啊……”游蘇忽而頓住了手,喃喃著,“我雖然總是很拼命,但我其實不想死……因為還有許多人在等我啊……我怎么能死呢?”
心中那般多放不下的執念拽住了他自殺的手臂,冰鏡中的游蘇唇角勾得更深。
“游蘇!”
“哥哥!”
兩道熟悉的清咤聲響起,游蘇陡然收回墨劍回頭望去,卻見一大一小兩道倩影朝他飛來。
兩張絕世仙靨七分相似,一個凜然貴氣,一個卻稚嫩可愛。
乾龍尊者蠻橫地一把擒住他握劍的手腕,苛問道:“你方才要做什么!”
“哥哥不會是要自裁吧!”白澤不甘示弱,也抓住游蘇那支已經被女人制住的手臂。
游蘇訥然,冰鏡中的他卻笑著發問:
“這是你的朋友?”
兩女美眸同時收縮,這才發現冰鏡中的游蘇竟不光能獨立行動,還能說話!
“是幻境!”乾龍尊者指尖凝起星屑般的光點猝然砸向冰面,冰面轟然碎裂,“你方才若是刺下去了,便如了夢境之主的愿!”
可令她詫異地是,破碎的冰面轉瞬間再次重歸于好,那個輕笑著的游蘇還隔著那層冰友好地打量他們。
游蘇喉結滾動,他仿若后知后覺一般大口喘氣,他也不明白為何這對別人而言一眼能看穿的幻境,卻讓他這個幾乎不會在幻境中迷失的人陷入錯亂。
‘他’到底有何特殊之處?還是說,‘他’的特殊之處只針對他?
“原來二位竟是一體雙魂,也難怪可以進這第九層的叩心湖。只是沒想到真有如此奇妙之事,本是同魂卻分做兩人。不過得益于此,二位對視便是得見自己,倒是輕松破了這第九層的桎梏。看來再精妙的規則,也終有漏洞可走啊。”
‘游蘇’還是輕輕笑著,卻與游蘇本人那輕松中透著點賤兮兮的笑容不同,閱人無數的乾龍尊者能看出來,鏡中的他臉上的笑容有股說不清的疲憊,也有一股仿佛閱盡千帆一般的成熟。
她很確定,他不是游蘇,至少不是她認識的游蘇。
能一眼看穿她與白澤乃是一體雙魂的人,這世上她都未曾見過。
“你嚇不到我們,作為夢境之主,想窺視我們的記憶易如反掌。可你知道的再多,我們也不會被你蠱惑。”
乾龍尊者傲然昂起螓首,卻是又緊了緊抓住少年手腕的手,像是生怕他再次取劍自殺一般。
‘游蘇’對此不置可否地笑笑,并未作出任何的解釋。
“她們是來救你的?”
游蘇望向兩女,從兩女的表情也能看出,她們該也是被空魘拉進了夢境深淵,然后機緣巧合在這最后一層夢境與他相會。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游蘇反問。
“你可信任她們?”鏡中的他又問。
這時兩女的黛眉蹙得更深,白澤立馬搶答:“你不準挑撥我和哥哥的關系!”
乾龍尊者則冷聲譏笑:“閣下的離間計未免太拙劣了些。”
游蘇亦是覺得這離間計過于拙劣,拙劣到都不像是抱有其它的目的,而只是單純地問一個平常的問題。
“我相信她們。”游蘇答。
話音一落兩女皆是一怔,愣愣看他,卻不約而同的心中涌起暖意,便誰也不肯松開那只抓住游蘇手臂的手了。
“相信便好。”他似是滿意地點點頭,“看來你不是孤身一人,這很好。”
游蘇蹙了蹙劍眉,他實在不解對方這恍若老友一般的語氣,“你認識我?”
“此乃叩心湖,我就是你。我不認識你,豈不是不認識我自己?”
游蘇只覺有些玄乎,不想再逗留,“我沒有如你所愿殺了我自己,幻境已破,可以放我們走了。”
“哪有什么幻境。”他搖頭苦笑,“讓你來尋我是找你說說話,話還沒說完,怎么就急著走?”
“可你方才要殺我。”游蘇冷眼看著他。
“我不殺你,你便要殺我。這世上誰不想活著?”
三人聞言皆是默然片刻,他沒能殺了游蘇,那么將要死的肯定是他,可他卻始終保持微笑,像是不知自己將死。
“要說什么?”游蘇忽地問,他甚至覺得自己反而是更加兇神惡煞的那一個,而對方是那個純良的自己。
“你覺得世間需要仙嗎?”他的第一個問題,就語不驚人死不休。
乾龍尊者和白澤在一旁聽著相互對視一眼,似是達成某種默契,只要一察覺到游蘇有何不對都會立馬打斷。
“自是需要的,玄炁不過是一種資源,一個本該能讓世界變得更好的資源。那么能汲取這種資源的人,當然也有存在的必要。”
游蘇的回答也足夠駭人聽聞,讓兩女都是一怔。其中乾龍尊者更是眸光閃爍,眼中滿是少年倒影。
只因游蘇這個觀點與她的理念不謀而合,玄炁的存在并非是為了給某個人得道成仙。在修仙之人出現之前它就存于天地之間,那么大肆擷取它的人也該作出相應的反饋回報天地才對。
“那在你看來,仙祖是怎樣的存在?”他又問,問題還是那么驚人。
游蘇沒有像上一個問題一般迅速給出答案,他猶豫片刻,才答道:
“我不知道。他們或許很強大、神秘、高貴,像神明一樣。但我沒有真正見過他們,我不知他們是否真的存在,又是否還活著。我只是覺得,與其祭拜他們,不如相信自己的雙手。”
兩女聞言亦是略微頷首,至少從空原神山這一場劫難來看,仙祖廟是靠不住的。或許空原仙祖真的能創造出一個嶄新而優渥的北敖,但那是泯滅人性的北敖。
所以乾龍尊者絲毫沒有因為自己得到幸免的特權而竊喜,反而會因為擔心自己成為下一個被放棄的棋子而憤怒。所有的特權都意味著代價,她銘記這一點,也希望所有人都能牢記這一點。
他依舊沒有對游蘇的答案給予評價,只是掛著那意味深長的笑容認真聽著。
待到聽完,他又開口問:“你覺得,那個人為什么要把你變成瞎子?”
這個問題超出了遠離人世三十年的白澤的認知,乾龍尊者卻讀過關于游蘇這位神子的報告。報告上面說游蘇目盲卻能見所有邪祟,很可能是在極小的時候見過三大邪神,此后蒙蔽他雙眼的目的,是為了讓他活在一個只能見到邪祟的世界。
此時回想起來,乾龍尊者不免生出些憐意,只覺游蘇的命運透著血淋淋的殘忍。
游蘇自己也覺得這個答案是個很合理的猜測,盡管不知是誰這么無情,讓一個孩子生來就注定去面對那個黑暗而猙獰的世界。
可此時被‘自己’問出這個問題,游蘇總覺得對方要的答案不是這個。
因為這是他自己啊,如果是這個答案的話,‘他’又有什么問的必要呢?
恍若電光乍現,游蘇太陽穴暴起青筋:
“祂不想讓我看見祂,祂操縱了我的命運,卻害怕我看見祂!”
鏡中的游蘇終于露出了贊許的笑容,“當你隔著孔洞窺視他人之時,最怕的便是孔洞那邊再出現一只眼睛。神秘者皆是如此,他們比我們更害怕被看見。”
是了!游蘇無比贊同這個比喻!
那個人讓自己變成瞎子其實根本沒有那么多花里花哨的想法,祂只是不想讓自己看見祂而已!
要么是祂身份敏感,要么是祂模樣明顯,總而言之祂一定在忌諱著什么!
“你知道祂是誰!”游蘇忽而對著冰鏡中的自己喊著。
他卻苦笑不止,“要是我知道就好了……”轉而又篤定地說,“但我相信,你一定會把祂找出來。”
因為游蘇已經認識到,這樣的存在一定藏在最陰暗、最隱蔽的角落!捉迷藏的游戲一旦有了目標,想要揪出祂便不再那么困難!
“好了,我也該去死了。最后做一個交易如何?”他笑著問。
“什么交易?”游蘇有些警覺。
“我告訴你你忘了什么,你替我完成一個心愿。”
兩女皆是關切看向游蘇,心道果然游蘇說自己什么也沒忘是假的。
游蘇抿了抿唇,許是因為對方快要死了,他忍不下心拒絕:
“什么心愿?”
“替我去東瀛看看她。”他的笑容變凄苦了。
“東瀛?她是誰?”
“她叫星曌。”他的笑容變驕傲了。
這笑容震懾住了冰鏡對面的三個人,因為這兩個字實在比方才他說的所有字更加駭人——東瀛洲只有一個叫星曌的,那就是星曌神山上飛升的星曌仙祖!
“我……我會去的。”游蘇答應了下來。
他欣慰地笑了,旋即半轉過了身子,像是要去哪里,但大抵都是要去死的。
此時的游蘇也意識到了,冰鏡中的‘他’或許與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但并不是自己。
‘他’與星曌仙祖是一個時代的人,卻因為空魘機緣巧合與之相見。
“你是那第六個人嗎?”游蘇沒忍住問。
“四大名著其實有五本,五大仙祖其實有六個也不是稀罕事了。”
他像是在自嘲,可游蘇卻從他之前的問題中不難聽出,他是在提醒自己對這種所謂權威的解構。
他似乎越來越遠了,透過冰面只能看見一片深藍,什么也看不見。
白澤喊住了他,“你還沒說他忘了什么呢!”
‘游蘇’回過頭,擺手歉笑道:
“他忘了他都快爆體而亡了!明明修為早就到了凝水圓滿,卻不好好調息準備突破,還四處拼斗、一味練炁,宛若逼吃撐之人繼續胡吃海塞。再加上他功法特殊,早就適得其反,再不瀉出來就炸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撿回記憶的游蘇猛然感覺到無邊的痛楚被身體喚醒。
痛苦一直存在,只是游蘇忘了它的存在!
此時的他就宛若被激素控制的士兵只顧忘情殺敵,卻在戰后激素消退才想起渾身撕心裂肺的疼。
他這才驚覺自己靠近神山以來一直惴惴不安的那股感覺因何而來,這并非是他先知先覺感應到了某種莫大的陰謀,只是因為他意識與**的不匹配導致了身體頻頻給他發出危險的訊號。
可他卻不以為意,還強行壓抑著它,以至于別人都沒察覺他的異樣。
乾龍尊者與白澤同時探入玄炁到游蘇體內,果真發覺他已經處于崩潰邊緣。而游蘇甚至已經無法自立,渾身肌肉都陣陣痙攣著,被女人攬在懷中。
“叩心湖是問心清修之地,去第六層吧。”
冰中之人大手一揮,游蘇三人周圍的環境就仿若流光般倒退。
乾龍尊者與白澤心有靈犀般對上了視線,卻又一觸即分。
她們都是跨過九層夢境來此,對每一層夢境都記得清楚。
第六層——是欲界。
而在冰層的另一邊,男人正緩緩消逝,渺若流沙。
他感激地望著深處,語氣幽幽,似在嘆惋自己的失敗:
“你將我一縷殘念保存這般久,原來是為了讓我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嗎?可惜辜負了你的好意,我早就死了啊……”
空魘卻知道,他將她們引來,本就沒想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