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紗,游蘇在錦衾中緩緩睜眼。
他下意識撫上心口,昨夜被師娘環抱的溫度仿佛還烙在皮膚上,衣襟殘留的蓮香與懷中余溫交織,織成一場不愿醒來的綺夢。
所以他又閉上雙眼,仿佛這樣就能延續那個暖烘烘的夜晚——
他像一個孩子一樣被亦師亦母的師娘抱在懷中,他摟著她的腰,靠在她寬廣但卻只為他一人展開的胸懷中,說著‘師娘真好,想跟師娘永遠待在一起’之類的情話。
盡管師娘已經羞紅了清冷仙靨,動作卻依舊輕柔似水。
直至最后,已經欲罷不能的游蘇羞怯地將頭埋進了女人懷里,手卻也不由自主地覆上了師娘灼熱的真心。
他至今記得懷中嬌軀猛然一震,震驚從師娘的心口傳遞到了她的指尖,莫大的刺激也讓排毒進程走到了盡頭。
師娘沉默不語,只是將他抱回床上,留下了一塊干凈而存有蓮香的帕子供他自己清理,就逃也似地跑出了少年的房間。
盡管游蘇自己也清楚這一次步子邁大了些,可愧疚總蓋不過回味,指腹上傳來的軟綿觸感揮之不去,恐怕他永生都難以忘記這次體驗。
但……終歸還是太僭越了一些,師娘那般含蓄的人,或許被我嚇壞了吧……
游蘇很擔心這次碰觸會讓師娘產生抗拒心理,再不愿意與他親昵,遂決定立馬起床看看情況。
若是會影響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已經做好了付出一切代價請罪的準備。
只是指尖觸到絲滑的鮫綃帳幔時,他驟然清醒。
青玉雕花的床欄泛著溫潤光澤,菱花紋窗欞外斜斜探進一枝夏紅梅花。
夏天盛開的紅梅是名貴的品種,劍宗小院自然是種不起這樣的花。游蘇已經猜到,這里不是那個美麗的夢,是現實。
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甜香,游蘇努了努鼻子,聞香識女人一向是他的拿手本領。隨后他得出一個讓自己都詫異的結論,這是師妹身上的香。
“聽說了嗎?二小姐帶回來的男人,在寒玉榻上躺了大半個月了……”
“噓!你當這是誰?這可是”
窗根底下傳來細碎的私語,游蘇無聲翻身下榻,赤足踏過地磚。透過茜紗窗,他望見兩個梳著雙螺髻的小蛇妖正交頭接耳,各色鱗片在她們耳后若隱若現。
“咔嗒。”
梅枝被積雪壓斷的聲響驚得小妖們鱗片倒豎,游蘇順勢閉目躺回榻上。他也不知為何,怎么自己也被嚇到了。
“誰讓你們到這兒來了?我說了不必幫我。”
珠簾驟響,泠泠如碎玉的聲音驚得兩個小妖慌忙躬身。
游蘇聞聲手指微蜷,分別的光陰竟未磨去這嗓音里特有的清甜尾調。記憶中的那些嬉笑怒罵像是反芻一般涌了上來,回味出更深邃的甘甜。
“還不去藥廬看著火候?”姬靈若將銅盆擱在花架上,青色裙裾掃過門檻時帶起剛落的花瓣,“若是讓柳婆婆知曉你們擅離職守……”
待小蛇妖們離去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游蘇才敢將眼簾掀起一線。
少女正背對著他絞帕子,薄紗襦裙裹著抽條的身形,腰間綴著的流蘇隨動作輕晃——她清瘦了許多。
幾乎不需要思索,游蘇就想到了原因——因為他‘死’了。
溫熱帕子貼上額角的剎那,游蘇險些破了偽裝。
少女的指尖比記憶中更涼,擦拭的動作卻愈發細致,從眉骨到下頜,如同在擦拭一尊易碎的玉像。他嗅到她袖間新添的苦艾氣息,混著幾不可聞的血腥味——定是試藥時又割傷了手指。
“這些不老實的小蛇就愛來偷看你……沒吵到你吧?”
游蘇差點回答,卻從師妹的絮絮叨叨中明白過來,這是師妹在喃喃自語。
“師尊說你是在突破化羽,可哪有突破像個死人一樣的……”
帕子突然洇開深色水痕。
游蘇透過睫羽望去,恰見一滴淚珠墜入銅盆,蕩開的漣漪里晃動著少女通紅的眼尾。
她顫抖著將薄被掀開,從胸膛一直擦拭到腳。少女的照顧略顯生疏,但卻格外耐心和細致。
游蘇知曉她從不是一個耐心的女孩,卻能為他徹夜去摘滿籃子的野菊花,也能為昏迷的他擦拭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游蘇再難抑制,趁少女回身去花架上洗毛巾時坐起身來,他終于看清了姬靈若的側臉。
少女耳后細密的青鱗泛著琉璃般的光澤,那雙上挑的碧色蛇瞳此刻瞪得渾圓,眼尾天生的緋紅被淚水浸得愈發瀲滟。
“你、你什么時候醒的?”少女下意識后退半步,尾音卻染上哭腔。
游蘇卻不給她逃跑的機會,攬住姬靈若的纖細腰肢,將驚呼的少女卷入懷中。
青絲如瀑傾瀉在枕上,他望著近在咫尺的嬌容,再難克制內心中的感動。
“師妹。”他輕聲喚她,恍如回到了當年在宗門時收留這條倔強的小青蛇。
姬靈若本能地擁緊游蘇,卻又像是想起什么想要縮回。
“壞蛋!松手!”姬靈若捶打著他的肩膀。
“不松,打死我也不松。”游蘇幸福地笑著。
姬靈若掙脫不能就撲上來咬他肩膀,尖尖的虎牙刺破皮膚。
游蘇悶哼著將人摟緊,貪婪地嗅著她發間的少女甜香。暗想著自己給師妹帶來的心痛,只怕是此刻少女小小報復的千倍萬倍也不止。
少女像是也咬累了,緩緩收回了唇齒。看著被自己咬出的兩道印子,她又面露不忍,哽咽著把臉埋進他頸窩,一雙腿像是蛇尾一般纏住少年,生怕他會再次消失。
“他們說……你在仙島事變后就死了……”她的聲音已經顫抖地聽不太清,“可我偏不信!我知道你肯定不舍得死!”
“有你在,我當然不舍得死。”
游蘇撫過她后頸微凸的蛇骨,他指尖輕顫,還是難以相信此情此景是真的,他真的見到了自己的師妹。
姬靈若緩緩抬頭,金綠色的瞳孔里映著他溫柔的眉眼。想起這半年來的提心吊膽,想起深夜里抱著師兄送給自己的仙劍掉眼淚,無邊的委屈突然涌上來,淚水像決堤了一般。
游蘇感動至深,只是吻著少女墜下的淚珠,嘗到淡淡的咸澀,像是這樣就能咽下與少女一樣的委屈。
“對不起……我、我也是有苦衷的,我也每天都怕再也見不到你……”
姬靈若卻只是哭,任誰也勸不動這些脫了線的珠串。游蘇只能心疼地抱緊她,讓她發泄完積壓的情緒。
就這般依偎良久,少女的哭聲終于停歇。
姬靈若像是哭累了一般小聲喘息著,“把我松開……會被人看到……”
“不松。”游蘇吻住了她的唇角,蠻橫地像個地痞無賴。
姬靈若卻只覺得心中又酸又甜,嬌俏的臉上早已紅透,像是窗外那爛漫的紅梅。
“你怎么胡子拉碴的。”姬靈若打量著游蘇變得更鋒利的棱角,忍不住以指輕拂,仿佛也借此感受到了少年歷經的滄桑,心中不免更生疼惜之情,差點又要掉下淚來。
“在北敖,你經歷了很多事嗎……”
“你知不知道這是哪里?是我家。”
“你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
少女喋喋不休地問著,言語根本表達不盡她的關切之心。
游蘇卻始終不語,他結實的雙臂倏然又緊,懷中的小青蛇瞬間僵成石像,連腳踝都泛起淡淡的粉。
“這些都不重要。”他貼著薄如蟬翼的耳廓低語,指尖撫過她因緊張而輕顫的脊骨,“只有此刻抱著師妹才是最重要的,我怕這一切不是真的。”
晨光漫過雕花窗欞,為姬靈若顫動的睫羽染上柔光。
女孩輕輕回了一吻,“現在是真的了嗎?”
“假的,因為真師妹還會伸舌頭。”游蘇調笑著。
“你胡說!真師妹連親你都不會親!”姬靈若賭氣般別過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有了掙脫游蘇懷抱的動作。
“你說,你跟北敖洲的乾龍尊者有什么關系?”
突如其來的質問讓游蘇愣了神,還沒想到回答下一句質問就又接踵而來。
“還有白澤,白澤是誰?也是哪個妖怪嗎?”
“就是一個神獸變的小女孩,幫了我不少,所以就認了她做妹妹……”
游蘇自動忽略難題,而選擇性的回答簡單題。但殊不知簡單題,也有他看不見的陷阱。
“妹妹?”姬靈若冷笑一聲,“誰家妹妹會和自家哥哥吻別?你和這妹妹,還真是兄妹情深呢!”
話音一落,姬靈若氣得在游蘇腰間軟肉上狠狠旋了一下,痛的游蘇連連求饒。
“對了,乾龍尊者的問題怎么不回答啊?”
掌握少年花心證據的少女就像掌握了比仙劍更厲害的武器,輸出不斷:
“師兄你怎么能偏心呢?只說認了個妹妹,還認了個姐姐怎么不說?尊主姐姐,還真是叫得好聽呢……人都說北敖的女子冷貴似雪,我看全是胡言!”
“游蘇,你是不是就愛吃窩邊草啊?不是窩邊草就不吃是吧?多個姐姐妹妹的身份更好你招惹人家是吧?要不從前一口一個師妹呢,呵!原來你是這種人!”
姬靈若越說越氣,自己在北敖港口翹首以盼擔心他的安危之時,他卻在北敖和別的女子卿卿我我,還真不愧是她的好師兄呢!
“不是,師妹你從哪里聽來的消息?師兄絕不是這種人啊!”
游蘇也是有苦難言,尊主姐姐明明是先招惹了之后才叫的姐姐。
“從哪里?怎么,怕我有你不知道的消息渠道啊?”姬靈若又狠狠在游蘇肩膀上咬了一口。
游蘇也不是傻子,這天底下知道尊主姐姐的就三個人……不!是四個人!除了自己和尊主姐姐本人外,就是當時藏在船里的千華尊者和白澤兩人。
那么顯而易見,挑撥他與師妹關系的一定是那滿肚子壞水的千華小狗!
“師妹你別信那千華尊者的話!她是壞女人!你忘記了嗎,在蓮花峰時她就害過我和師姐啊!”
“哦?這么說,你敢說她說的都是假的咯?你去趟北敖,沒有認妹妹,也沒有認姐姐?”
少女早就看穿游蘇心思,恨只恨他沾花惹草之余又出生入死,也不知該氣還是該憂。
游蘇正不知從何講起之余,就猝然下身一緊,只覺自己‘作惡’的東西被師妹毫不留情地抓在手里。
“不敢回答就是默認了!你太過分了!現在你到了東瀛,我得好好看著你!”
姬靈若努著薄唇,氣嘟嘟的模樣實在讓游蘇覺得可愛,只覺被師妹擒拿也是種美妙的享受啊。
察覺到游蘇居然還調整了姿勢讓她握得更順手些,姬靈若就知這合歡宗的大師兄起了什么不良心思。當即觸電般收回了手,羞得在游蘇胸膛上狠錘了一下,就是給游蘇錘咳嗽了也不覺自責。
“爹和娘抱在一起,羞羞!”
珠簾輕響,兩人齊齊轉頭,只見粉雕玉琢的小女童扒著門框,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如星辰。
游蘇下意識松開了些手,不好意思在孩子面前親熱,本想說這是哪來的熊孩子亂認爹娘,可定睛一瞧發覺不對。
那日冰海邊上女童攥著他衣角不肯松開的畫面驟然清晰,她怎么追到了這里?
“你……怎會在此?”
“是念酥帶爹爹回家的啊。”女童蹦跳著撲向床榻,裙裾翻飛如蝶,“念酥也要一起!”
游蘇本能地接住她,卻覺懷中輕若無物,仿佛摟住一捧花瓣。
姬靈若指尖驀地攥緊被褥,她想將女孩揪開,因為她從始至終就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孩子——她是太歲。
曾經那個附身在自己體內,本來是要害她卻又因為師兄不喜歡她而最終放棄的邪祟。
她根本沒有死,所以在自己經歷的夢境中她最后會說自己還會回來把師兄搶走。
自己的妖丹因太歲之力被修復,還被臻至完美,那猶如活物一般的妖丹本就透著股怪異。現在想來,分明就是那太歲寄宿在了自己的妖丹之中。
現在這家伙居然還要裝成他們的女兒來與她搶師兄,她當然接受不了。
可她本要脫口而出的真相在舌尖轉了三轉,想起師兄總是招惹桃花不斷,倘若真是知曉自己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以師兄的性子肯定往后滿心都牽掛在自己身上了。
念及于此,她竟又收回了揪開女孩的手。
游蘇此時也回過味來,‘念酥念酥’,這名字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扯了扯姬靈若的衣袖,卻見少女垂著眸子不言不語,像是默認。
恍然間,無數種情緒沖進少年的胸腔,幾乎讓他宕機。
玉簾突然被風掀開一角,姬雪若的身形止于窗欞側面。
她本想也來探望少年,順便給妹妹送一盤冰鎮梅子,卻聽見妹妹那句‘我們的女兒’。
她的指尖驟然收緊,默然又退出了院門外,就好似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