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蘇抱著何疏桐落地時,掌心還殘留著她腰側的溫軟。
“放我下來……”
何疏桐別過臉,雙頰漫上的薄紅如晚霞初綻,連耳垂都泛著珊瑚般的粉。
游蘇看在眼里,此時此刻,他只覺懷中仙子不是聲名赫赫的洞虛劍仙,而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女。
他小心翼翼地屈膝將她放下,出于溫柔,卻也是出于戀戀不舍。
“師娘是怎么了?”他關切詢問,不敢直視她微敞的領口處透出的藕荷色訶子。
何疏桐勉強站直了身子,便立馬整理起自己的儀容儀表,但其實她的衣著仍舊端莊。
她喉間還縈繞著方才失重時的心悸,卻強作鎮定道:
“無妨,不過是冰心功與火山的火炁相沖,一時自亂陣腳。”
“師娘何故還要對弟子隱瞞?”
游蘇逼近一步,何疏桐只覺頭頂烈日灼灼,也不及身旁這位少年更灼人。她下意識別弄著汗濕的鬢發,咬緊下唇道:
“我并未隱瞞。”
“冰心功雖有個冰字,卻非是單獨修煉冰屬性的功法,而是如大多數功法一般統煉天地玄炁,只是因為它能讓人斷情絕欲宛如冰心以增強修煉效率才得此名。”
游蘇一字一句,說的篤定,“所以與火炁沖突根本是無稽之談,師娘沒有對我說實話。”
何疏桐美眸瞪大,檀口微張,“你、你怎么會知道?”
“身為弟子,自該多了解一些師娘。”游蘇說得坦蕩。
說這話時,他竟生出些以往不曾有的勇氣。倘若換作之前,他定不好意思在師娘面前承認自己私底下經常了解她,可現在卻全然沒有半點遲疑。
而讓少年突然硬氣起來的原因,似乎正是這次何疏桐的跌落。因為她不只是從高空跌落,也是從那位威儀仍在的云端仙子跌落成了一個真正柔弱的女子。
游蘇以往對她畢恭畢敬、禮數有加,不僅是因為對師娘兼師尊這雙重身份的尊敬,也是因為他覺得兩人實力與地位都懸殊太大,對方完全是他高攀不起的存在,所以只得克制孝心的變質。
但現在形勢調轉了過來,他的蟄伏以及師娘的跌落,讓曾經心中高不可攀的仙子變成了比他更弱的存在,那么能限制游蘇野心膨脹的只剩下了這一片薄紙般脆弱的身份之別。
再加上北敖之行尊主姐姐帶給他的信心,說明他對這種尊貴仙子亦有吸引力;以及師娘跨越北海舍身相救,夢中潛意識里對自己的依戀、溺愛……
這種種原因累積在一起,被這炎熱的夏日與烘熱的火山一起點燃,變成了素衣裹不住的香汗,薄紙包不住的烈火。
“你這是什么話……弟子要了解自己的師娘干什么……?”何疏桐不敢直視游蘇近在咫尺的眉眼,生怕自己眼底的慌亂被他看穿。
“若不了解師娘,豈不是連被師娘騙也不知道?”
游蘇絲毫不被何疏桐話中的道德約束影響,師娘身份本就是假的,這是她親口告訴他的。
“我……”何疏桐唇齒輕啟,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本就頭暈目眩的她根本難以應對眼下情況,只覺這灼熱日光將她一切藏起來的小心思都照得通透。
好在游蘇及時開口,讓她免去解釋為何撒謊的困擾。他似乎總是這般,讓她陷入窘迫,卻又主動為她解圍,讓她的羞澀只限于羞澀,永遠也不會轉變成難堪。
“我知道,師娘不想告訴我你的具體傷勢,是不想讓我再像為你去尋蓮藕心一樣不顧自身安危落入險境。”
少年人溫聲細語,熱風掠過,墨竹輕衣的陰影隨著他的肩線在何疏桐眼前輕輕晃動——原來不知不覺間,那個盲童已長得這般高大,站在她身邊就好似一堵墻,竟能為她遮擋住正午最烈的日光。
“我知道這是師娘關心我,不想看我冒險。可師娘想沒想過,弟子明知你身體抱恙卻什么也不能為師娘做會有多折磨?我寧愿將重要之人身上的傷痛轉移到自己身上,也不愿用無能為力的理由蒙蔽自己。這種心情師娘能體會嗎?”
他忽然抓住何疏桐的皓腕,將仙子蔥白的柔荑按在自己胸前,鼓動的心跳隔著輕衣依舊清晰。
她能體會嗎?她當然能夠體會,因為游蘇受傷之時她也是一樣的心情。
少年滾燙的體溫燙得她玉骨生疼,蟬鳴突然靜了,只剩竹葉摩挲的沙沙聲,像極了她識海中翻涌的波瀾。
“師娘?”
游蘇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將她從暈眩中強行拉回現實。
何疏桐猛地回過神來,發現少年幾乎要貼在她的身上。她本能地將被握住的手腕掙開,慌忙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袂,卻發現素紗羅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說不出的狼狽。
“我……我沒事。”何疏桐強裝鎮定,聲音卻有些顫抖。她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的心跳平靜下來,“你的心情我知道了,不過我的傷勢你不必牽掛。”
“我……”
少年話音未落,她就轉過身打斷,將背影留給少年:
“你方才的飛行領悟很到位,剩下的只需自己多加練習即可……現在我需要靜養,你先回去吧……我閉關一段時間即可,短期內……不必擾我。”
游蘇怔住了,他望著何疏桐微微顫抖的背影,心中一陣刺痛。
是他太冒進了嗎?可師娘是因為他而再次受傷,他豈能不焦急?
“師娘……”他輕聲喚道,聲音中帶著一絲哀求。
“走吧。”何疏桐的聲音更加冰冷,卻掩飾不住其中的顫抖。
她轉身走向竹廬內室,竹簾在她腳下投下一片陰影,將她的身影顯得更加單薄。
游蘇站在原地,看著何疏桐的背影消失在闔上的竹門后。他的心中一陣失落,卻也明白此時不能再糾纏。
他深吸一口氣,對著竹廬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聲音堅定地說道:
“師娘,我不會視而不見的。”
說完,他轉身離去,腳步聲在青石板上敲出沉重的節奏。
何疏桐靠在門扉的另外一邊,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口。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心中的酸澀卻愈發濃烈。
她也不知為何簡單的教學演變成了這番模樣,更不知自己為何就是不肯告訴他自己的傷勢。
這個清冷三百年的女仙劍從未陷入過如此的慌亂之中,所以本能地想要逃離方才的困境,讓自己能夠冷靜下來思考。
可當她閉上眼睛,腦海中卻總浮現出剛才在云端的場景:游蘇抱著她,眼中倒映著她的身影,掌心的溫度透過薄紗傳來,讓她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她猛地又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她轉過身,透過門縫似在尋覓什么,卻已見不到那少年身影,內心突然涌出一股莫大的失落與后悔。
關上門后的竹廬更加悶熱,像極了她此時心中的煩躁。
她知曉自己的逃避對游蘇來說,或許比任何傷害都要嚴重。可是,她是真的不知該如何面對,如何處理這份早已越過師徒界限的情感。
紛亂的心思織成了一個繭,將她緊緊裹住了。
“她是官楚君托付給我的弟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他還是望舒和靈若的道侶,他怎么能對我起心思呢……”
何疏桐喃喃自語,竟不知自己當初教他‘若想要,就去爭’的道理會帶來這么讓人揪心的后果。
“師娘”二字,本應是清冷淡泊的稱呼。她想起八年前,游蘇跪在小院門前第一次叫她師娘,那時他的脊背還未長全,聲音里帶著乞憐的顫抖。如今那脊背已能撐起一片天,卻反過來用那樣灼熱的目光看著她這個師娘,讓她不敢直視。
而最讓她心驚的,是方才在云端,游蘇掌心按在她腰側時,她竟生出一絲貪念——貪念這片刻的依偎,貪念這不屬于師徒間的親密。
“可這里是現實,不是夢境啊……”
竹簾外的陽光斜切進來,在她素紗羅衫上投下斑駁光影,像極了她此刻破碎的心境。
……
強行讓自己靜心閉關兩日之后,何疏桐的意識如墜雪絮,再度沉入那片熟悉的夢境。
檐角冰棱折射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她甫一睜眼,便見自己的素白羅裙拂過熟悉的門扉——這是劍宗小院的主廳,也是她在夢境中慣用的閉關之所。
這兩日游蘇都沒有再來尋過她,明明是她下的令,可她卻抑制不住的失落,所以她還是想回到這里,這個像是精神港灣一般的夢境。
推開門的剎那,雪光映得她指尖微顫。游蘇跪在門前的身影如青松般挺直,墨發垂落遮住眉眼,唯有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身著單薄中衣,膝下未墊軟墊,青磚的寒意透過布料滲進肌理,卻仿佛渾然不覺。
“蘇兒?”
何疏桐的聲音帶著夢境特有的虛浮,卻藏不住心驚。
她慌忙蹲下身,玉指觸到少年腕脈時,察覺到他渾身緊繃如弦。
游蘇猛地抬頭,眼底映著她的倒影,喉間溢出破碎的喚聲:
“師娘……”
“你一直跪在這里?”
何疏桐試圖伸手去托他肘彎,卻發現少年固執得驚人,脊背繃得筆直。
“弟子對師娘做了做了越界之事……若不求得師娘原諒,便長跪不起。”
他的聲音悶得像浸了雪水,卻讓何疏桐心口發暖又發酸,仿佛看見了現實里那個自責不已的少年。
她這才想起,上一次夢境的終結,是自己在為他排除陽毒,卻在最后關頭被他攥住了胸襟,掌心的溫度仿佛烙在了她的心口。而記憶中的最后畫面,是他通紅的耳尖和倉皇的縮手,像只被驚雷嚇住的小獸。
其實她本下定決心要因此事批評一下少年,好限制他逐漸膨脹的野心。可經過了現實中推開他的愧疚,她竟又不舍得在夢中還對他保持距離。
畢竟我已經讓他在現實中碰了壁,那么在夢中淺淺滿足一下他的愿望,又有何不行的呢?
要不然,他得多傷心啊……
“傻孩子。”何疏桐指尖撫過他攥緊的拳,“興之所起,人之常情。那時你神志不清,師娘從未怪過你。”
游蘇渾身一震,抬眸時眸光閃爍,他忽地咬牙:“師娘不必為我開脫,我并非神志不清,我是沒能克制自己的貪念,當罰。”
她望著他眉間的忐忑與自責,忽然想起現實里那個獨自離去的黯然背影。
“的確當罰。”何疏桐輕輕握住他的拳頭,現實中她不敢觸碰的溫度,此刻在夢境里卻如此真實,“我罰你禁足一個月,只能待在劍宗小院中哪里也不能去。”
游蘇微怔,一時間竟分不清這是懲罰還是獎勵了。
“你自小修行合歡功,便該知這合歡之意。既是追求歡愉之道,便要求念頭通達。彼時你發乎情,念你是初犯師娘不怪你,但卻要止乎禮。否則只是你歡,而不是合歡,此乃背離功法初心。再有下次,若有想法就要提前說出來,我若愿意自會應允,我若不愿也自會拒絕。不僅對我,往后對別的女子也當如此,記住了嗎?”
游蘇的唇角終于揚起,像破云而出的月:“謝謝師娘,弟子受教了!”
“起來吧。”
何疏桐將少年扶起后便悄然轉身,她的耳尖不知何時已經燒紅。
她都不知自己是何處生的這般大的勇氣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只覺向來素雅如蓮的自己怎么在夢境的掩護下變得這么不知羞恥——
好像只要她同意,少年對她做什么也可以。明明是她單方面的排毒,到她口中卻變做了是她與少年在追求合歡之道。
可這天底下有跟弟子說你不能只顧自己歡愉,也要顧及她感受的師娘嗎?
何疏桐甚至懷疑自己的本性是否根本不是清白的蓮花,可她真的不想再像現實一樣糾結內耗活得那般累,在這夢中她只想順應第一瞬間的想法。哪有人做夢都瞻前顧后、顧忌良多的呢?
“師娘,我們今天能不練劍嗎?”少年忽地問道。
“怎么了?”何疏桐端著清冽的嗓音。
“這幾日弟子跪在師娘門前想了很多,對劍意相融之理卻再無突破,仿佛已經到了瓶頸。而剛才師娘說的合歡之理卻提醒了我——”游蘇儼然一副好學之狀,“自小我對鴛鴦劍的理解就只有小時候師尊給我念過的三卷合歡功,對別的宗門典籍卻一概不知。我想我遇到的瓶頸,或許就是因為我對宗門根基理解尚淺的緣故。”
何疏桐聞言略蹙秀眉,她的第一反應倒是沒有多想,只是覺得游蘇言之有理。三卷合歡功是鴛鴦劍宗的核心功法,用于修煉得道自是足夠,可想要做出融合劍意這樣的壯舉,只靠這三卷功法顯然有些‘捉襟見肘’。
“的確是該先沉淀沉淀,書讀得多了自然也能觸類旁通,靈光一現也不是靠苦思冥想出來的。”何疏桐略微頷首,“只是你師尊不在……”
“師娘給我念不行嗎?”游蘇適時地歪了歪頭,“上次師娘非要我講那羞人的夢境時不是答應過了弟子,說時機到了就會給我念經嗎?”
何疏桐看著少年天真而期待的眼神,也記起了這個約定,只是她本以為少年早就忘了,卻沒想到他還記在心上。
可是這合歡宗的藏經,那能是當著他的面念出口的嗎?尤其……她還知道他對自己‘圖謀不軌’。
但這終究是少年正經所需,她也不能違背約定。
念及于此,她竟惱怒于少年那正牌師尊官楚君太會偷懶,不僅這三卷功法是對懵里懵懂的童年游蘇講的,而且偏偏也不趁孩子啥也不懂的時候多講些,卻將這差事留給了她這個師娘……
“也好……但宗中藏經頗多,都是從古傳承至今難免良莠不齊。白日你先尋常練劍,待晚上我挑選一二再念你聽。”
“好!多謝師娘!”
游蘇沖她行了一個大大的謝禮。
……
冬天天黑的很早,暮色漫過雕花窗欞時,何疏桐已經端著幾本精挑細選的典籍坐在了游蘇房中的梨木桌前。
游蘇坐在另外一邊,眸光灼灼地望著她,唇角藏著不易察覺的笑意。
何疏桐指尖撫過泛黃的典籍封面,掌心沁出的薄汗在絹面上洇出淺痕。
她特意避開了《陰陽交感論》這類圖文并茂的典籍,最終選中《合歡契要》與《鴛鴦劍理疏》這兩本對游蘇可能有幫助而且還不至于太露骨的經書,卻在指尖觸到“交頸”“相偎”等字眼時,耳尖還是變得酡紅。
她心下決心,自知不能再猶豫:“合歡之道,貴在陰陽相濟……”卻還是難忍羞澀,遮掩尷尬的囑托道,“我念一句,你記一句。”
“嗯嗯!”游蘇乖巧點頭。
見此情形,何疏桐只好繼續念經:“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陰陽交感,化生玄牝”
何疏桐念得極慢,每個字都在唇齒間碾過三遍。可越是克制,那些朱批小字越是灼眼——“玄牝之門,乃天地根,以陽叩之,其應如響”,這般直白的隱喻刺得她耳尖發燙。
游蘇忽然輕“咦”一聲:“師娘方才說的以陽叩之,可是指氣走天泉時要以純陽玄炁為引?”
案上燭火爆開燈花,何疏桐廣袖微顫,少年仰著臉,倒顯出幾分稚子般的懵懂。
“是……”她咽下心中羞赧。
好在經書都不算厚,少年領悟能力頗高也沒有問太多問題,《合歡契要》應聲合上。
“你且好生體悟,若有不通之處務必記下,明日我再替你解惑。”
她收好經書,緩緩起身,只覺如釋重負。
可卻忽而察覺到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袖角,何疏桐回眸看向他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合歡契要》中說,若動情而不得,便會陽氣淤積,反傷其身。
“師娘,我好像又……”
未盡之言湮沒在他克制不住的急促呼吸里,“您能……幫幫我嗎?”
他小心翼翼的可憐模樣,刺得何疏桐心尖發軟。
她忽而有些后悔讓游蘇想要什么記得事先問她,因為她真的能狠下心在夢里也拒絕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