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涅 第一卷、烽火孤雛 第二章、月禍

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壓在朱雀邊境這個無名小村的上空。連蟲鳴都消失了，只有山風掠過枯草和嶙峋黑石時發出的、如同嗚咽般的低嘯，更添幾分死寂。

一輪碩大、慘白、圓得令人心悸的月亮，不知何時已悄然爬上天穹正中，將冰冷無情的光輝潑灑下來，將村中低矮的茅屋、歪斜的籬笆，都拖出長長的、扭曲變形的影子，像是蟄伏在地的怪異獸群。

田昊躺在自己小屋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胸口那枚妖血釘緊貼著皮膚，冰涼的觸感非但沒能帶來安寧，反而像一根冰冷的刺，攪得他心神不寧。

傍晚山崖上那撕裂頭顱的劇痛和掌心詭異的氣旋，如同跗骨之蛆，反復在腦海中閃現。窗外慘白的月光透過窗欞的縫隙，在地面投下幾道冰冷的銀線。

不安。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冰冷粘稠的不安，像無聲的潮水，漫過四肢百骸，幾乎讓他窒息。他輾轉反側，粗糙的麻布被單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令人煩躁的粗糙感。

“呼……”他猛地坐起身，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不安地收縮著。不對勁，太不對勁了。這死寂，這冰冷，還有胸口妖血釘那越來越清晰的、仿佛在無聲預警的悸動。

他掀開薄被，赤腳踩在冰涼粗糙的泥地上，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將臉貼近那道狹窄的縫隙，向外望去。

慘白的月光下，整個村莊如同沉入水底的死物。沒有一絲燈火，沒有一絲人聲。然而，就在這極致的死寂中，田昊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村口那株枯死多年的老槐樹下，三道漆黑的人影如同從地底鉆出的鬼魅，悄無聲息地矗立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們身上某種質地奇特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寬大黑袍輪廓，袍角無風自動，翻涌著不祥的氣息。

黑袍之上，隱約可見用極細的銀線繡著某種扭曲盤繞、形似毒蛇又似觸手的詭異紋路，在月光下偶爾閃過一抹令人心悸的幽光。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威壓，如同無形的冰水，隔著遙遠的距離，瞬間浸透了田昊的骨髓！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沉重的恐懼。

那絕非普通的山匪或盜賊！田昊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一種比面對山中猛獸強烈百倍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危機感，如同冰錐般刺穿了他的意識。

“啟靈境修士……”一個冰冷的名詞如同毒蛇，倏地滑過他的腦海。只有那些傳說中能御空飛行、翻江倒海的強大存在，才能散發出如此令人絕望的氣息！他們來這里做什么？這窮鄉僻壤，有什么值得他們親自降臨？

答案，以一種最殘酷、最血腥的方式，瞬間揭曉。

為首那名黑袍人，身形最為高大。他緩緩抬起了手臂，寬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只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那只手對著村口最近的一間茅草屋，五指微張，做了一個極其輕描淡寫的虛握動作。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極其輕微、卻足以凍結靈魂的“咔嚓”聲，如同琉璃碎裂。

在田昊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那間小小的茅草屋，連同屋前堆放的柴垛、晾曬的干菜，甚至屋旁拴著的一頭老黃牛，瞬間被一層肉眼可見的、散發著凜冽寒氣的幽藍色冰晶覆蓋！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下一瞬，覆蓋著冰晶的茅屋、柴垛、黃牛，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的脆弱琉璃，“嘩啦”一聲，徹底崩解！沒有血肉橫飛，只有無數細小的、閃爍著幽藍寒光的冰晶碎屑，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沙堡，無聲無息地坍塌、飛濺，散落在慘白的月光下，反射著冰冷而絕望的光澤。

一個活生生的人——田昊認出那是愛說笑的獵戶趙大胡子。保持著從屋內沖出的姿勢，凝固在門口，臉上還殘留著睡夢中被驚醒的茫然，下一秒便連同他的小屋一起，化作了漫天晶瑩的、致命的冰塵，簌簌落下，鋪滿了地面，像一層詭異的藍色鹽霜。

沒有慘叫，甚至來不及發出一絲聲音。生命，在那只蒼白的手掌下，脆弱得如同被頑童隨手碾碎的冰花。

徹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田昊的全身，比胸口的妖血釘更加冰冷！那不是身體的寒冷，而是靈魂被凍結的恐懼和憤怒！他死死咬住下唇，鐵銹般的腥甜味在口中彌漫，指甲深深掐入窗欞腐朽的木框里，留下幾道深深的凹痕。

“走！快走！”一聲嘶啞、焦急、帶著破音的狂吼，猛地撕裂了死寂！

是林老鬼的聲音！從隔壁鐵匠鋪的方向傳來！

田昊渾身劇震，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反應。他像一頭受驚的豹子，猛地撞開自己小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朝著隔壁的鐵匠鋪瘋狂沖去！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懼。

“爹！”他嘶喊著，剛沖出幾步，瞳孔便因為眼前的一幕而驟然放大，血絲瞬間布滿眼球！

鐵匠鋪那扇厚實的木門已經被一股巨力從外面轟開，碎裂的木屑四散飛濺。林老鬼那佝僂卻異常堅韌的身影，正擋在門口。他僅存的獨臂死死撐住門框，布滿灼痕的臉上青筋暴起，獨眼中燃燒著田昊從未見過的、近乎瘋狂的怒火和決絕。

他面對的，是那個剛剛輕描淡寫冰封了趙大胡子一家的高瘦黑袍修士！那修士就站在院中，月光照亮了他半張臉，蒼白，冰冷，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碾死螞蟻般的漠然笑意。

“老東西，滾開。”黑袍修士的聲音如同兩塊冰在摩擦，沒有絲毫溫度。他甚至沒有看林老鬼一眼，目光似乎穿透了鐵匠鋪的黑暗，鎖定了更深處某個目標——也許是田昊那間小屋的方向。

“休想！”林老鬼的咆哮如同受傷的猛獸，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想動他，除非從老子的尸體上踏過去！”

話音未落，林老鬼那只獨臂猛地一抖！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色流光，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如同毒蛇吐信，從他袖中電射而出！目標直指那黑袍修士的心口！

正是那枚——妖血釘！

田昊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認得那枚釘子！它此刻爆發出的速度和兇戾氣息，遠超它握在手中時的冰冷沉重！它在月光下拖曳出一道妖異的暗紅軌跡！

那一直神情漠然的黑袍修士，在妖血釘離體破空的瞬間，臉色終于第一次變了！他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似乎完全沒料到這個氣息衰敗、行將就木的獨臂老頭，竟能發出如此詭異狠辣的一擊！

倉促間，他寬大的袖袍猛地一卷，一股冰藍色的寒氣瞬間凝聚成一面厚厚的冰盾，擋在身前！

“叮……”

一聲極其刺耳、如同金鐵交擊的脆響！

暗紅色的妖血釘狠狠釘在了那面倉促凝聚的冰盾之上！預想中的穿透并未發生，冰盾異常堅固。然而，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被妖血釘釘住的那一小塊冰面，瞬間變成了令人心悸的暗紅色！那暗紅如同活物般，帶著強烈的腐蝕性，沿著冰盾的紋路瘋狂蔓延！冰盾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嚓”聲，細密的裂紋以妖血釘為中心，如同蛛網般瞬間爬滿了整個盾面！

“什么鬼東西？！”黑袍修士低喝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驚怒。他顯然低估了這枚不起眼釘子的詭異力量。

就是這短暫的遲滯！林老鬼借著妖血釘爭取到的這不足一息的寶貴時間，猛地回頭，朝著呆立在院門口、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田昊，發出了生命中最后一聲、用盡全部力氣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噴濺的血沫：“昊兒！跑！別讓那東西醒……”

“噗嗤……”一道凝練如實質的冰錐，毫無征兆地從側面憑空出現，帶著刺骨的死亡寒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間貫穿了林老鬼的胸膛！

血花，在慘白的月光下，凄厲地綻放。

林老鬼的身體猛地一僵，獨眼中燃燒的火焰瞬間熄滅，被巨大的痛苦和某種更深沉的絕望所取代。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最后看了一眼田昊的方向，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有大股大股的鮮血涌出，染紅了他滿是灼痕的下巴和粗布衣襟。

支撐身體的力量瞬間被抽空，他佝僂的身影如同被伐倒的枯樹，重重地向后倒去，砸在鐵匠鋪冰冷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

“爹……”田昊的嘶吼如同受傷孤狼的悲鳴，瞬間撕裂了夜空。那聲音里蘊含的絕望、痛苦和滔天的恨意，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束縛！他的眼睛瞬間變得血紅一片，琥珀色的瞳孔深處，一點純粹而暴戾的金紅光芒，如同被點燃的火山巖漿，驟然炸開！

“嗡……”一股難以形容的、狂暴到極點的力量，如同沉睡萬載的兇獸，從他身體的最深處、每一滴血液的最核心，轟然爆發！

視野瞬間被一片粘稠、翻滾、令人作嘔的暗紅所淹沒！那不是血，那是沸騰的巖漿，是無邊無際的血海！

耳邊不再是風聲和修士的冷笑，而是被無數凄厲到極致的哀嚎、兵刃碰撞的刺耳金鳴、以及某種龐大生物瀕死時撼動天地的咆哮所充斥！那是烙印在血脈深處的戰場！是來自遠古的殺戮回響！

“呃啊……”

一聲完全不似人類的、充滿了痛苦與毀滅**的咆哮從田昊喉嚨深處炸響！他瘦削的身體猛地弓起，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響！原本琥珀色的雙眼，瞳孔在瞬間收縮、拉長、裂變！變成了兩輪冰冷、豎立、燃燒著純粹毀滅之意的金紅色妖瞳！如同深淵惡魔的注視！

“嗤啦……”

他背上那件粗麻布衣服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瞬間撕裂、化為飛灰！兩道虛幻的、邊緣扭曲跳躍著暗金色火焰的猙獰骨翼虛影，猛地從他肩胛骨的位置刺破皮肉，伸展開來！雖然只是虛幻的光影，卻散發著焚盡一切的恐怖高溫，將周圍的空氣都灼燒得扭曲變形！

一股狂暴、混亂、充滿了原始獸性的兇戾氣息，如同實質的沖擊波，以田昊為中心，轟然擴散開來！地面上的碎石和塵土被這股氣息卷起，形成一個微型的風暴旋渦！

“什么？！”那名剛剛擊殺林老鬼、正欲邁步的黑袍修士猛地頓住腳步，驚駭地望向院門口那個氣息突變的身影。另外兩名原本在不遠處冷眼旁觀、負責封鎖村莊外圍的黑袍修士，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妖氣驚動，瞬間將目光投射過來。

月光慘白，照在田昊身上。他微微低著頭，凌亂的黑發遮住了部分臉龐，但那對燃燒著毀滅火焰的金紅豎瞳，卻穿透發絲的縫隙，死死鎖定了那個胸膛還沾著林老鬼鮮血的高瘦修士。他裸露的上半身肌肉賁張，皮膚下仿佛有赤紅色的巖漿在奔流，散發著非人的高熱。背后那對虛幻的火焰骨翼微微扇動，每一次都帶起一片灼熱的氣浪。

此刻的田昊，已不再是那個邊境村落的鐵匠少年。他是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從遠古血獄中掙脫而出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