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天的日光越發強盛,將癯仙山莊映照得恍若仙境,瓊樓金闕,披素裹銀,青瓦琉璃之上的冰晶熠熠生輝。
臨近末時,老夫人休憩一番后,起了賞梅的興致。便攜著趙雪梨和裴君如向后山而去。
管事雖說可在山莊之內隨意走動,大縉對于男女大防也并不嚴苛,但貴族設宴,自來都分了男女席,便是賞景觀梅,也劃出了一道,女客入右,男客走左。
趙雪梨扶著老夫人從右側入了月洞門,迎面是梅枝交錯挺立的夾道,拾階而上,視野越加開闊,紅梅灼灼,開了滿山,在冰天雪地中像一簇簇不屈的火焰,打著旋兒落在青絲鬢發衣擺之上,霎那間就奪走了眾人的呼吸,。
高遠天地之間盡被這種壯麗充斥,很難不教人心情舒暢開懷。
老夫人暗沉的眼珠中露出點切實笑意,還念了句“獨立千林壓眾葩。”
裴君如已經甩開眾人,往更高處去了。
趙雪梨亦是看得舍不得眨眼。
這種滿山紅梅的景致可比深府大院中數枝名貴花朵來得震撼多了。
她們上到一處小金頂,進入供人沿途休憩的暖閣,卻見里面已有數人。
一位穿著暗青色金絲勾邊襖裙的夫人帶著兩三個丫鬟嬤嬤正坐在爐子邊喝茶賞梅。
她見到有人進來,臉上頓時揚起了笑容,連忙起身相迎,“老夫人,您請上座。”
老夫人此刻面容恢復到以往的肅正,聞言打量這位夫人一眼,“不知你是.......”
婦人俯身恭恭敬敬道:“妾身丈夫姓江,是尚書省下的書令史。”
書令史一職,在朝中地位低下,日常公務是書寫抄錄公文、詔令、典籍等,屬于沒有品階的流外官,最為末流,這種身家自然不在二皇子邀請的權貴之列,那便只能是家中有前途斐然、只待春闈一飛沖天的舉子了,且這位舉子還入了二皇子的眼,是欲要拉攏之人。
老夫人心下了然,當即也寬厚地笑了笑,“原來是江書令史的夫人,一起坐下歇一歇吧。”
江夫人點頭應下,待到入座后,老夫人眸光向半開的軒窗轉去,一頓,接著笑道,“這可真是個賞景的好位置。”
趙雪梨也不僅向外看去,卻見紅梅掩映間立著一處八角亭臺,亭下數位衣袂翻飛的青年正在斗詩,個個都是龍章鳳姿,氣度不凡。
其中一位藍襖青年更是極為高挑,鶴骨松姿,氣質出眾。
隔得遠了些,趙雪梨并不能看清這人的樣貌,但她覺得與那日山中的人很是相像,心下頓時起了聯想。
還不待她有更多思量,那群青年突然喝彩起來,人人都朝藍襖青年俯身作揖。
老夫人道:“瞧起來似乎是那藍襖的青年贏下了詩會。”
江夫人聞言一笑,“那是妾身的大兒子,喚作翊之,正在景行書院中學習,師從江都大儒陸中岳。”
趙雪梨的心跟拉開的弓弦一樣瞬間繃緊,她的身體也微微僵硬起來,忍不住偷偷看這位江夫人。
方才一眼初見,覺得她家中應當不富即貴,可現下細看了,卻發現并非如此。
江夫人身上的衣裳雖然繡工、布料都不俗,但樣式卻是好幾年前的,且袖口處有些微磨損發毛,她頭上金飾也只一件棠花步搖尚且不錯。這一身行頭或許就是家中所有底蘊了。
老夫人聽見陸中岳的名頭,正正色色看她一眼,笑容也更真實幾分,“江夫人教子有方。”
江夫人卻不敢受這個話,忙道:“要說教養子女的功夫,哪里及得上老夫人半分?這盛京誰人不知霽云長公子之名?”
老夫人對這句話坦然受之,沒有再接,只是道一句:“過譽。”
江夫人見聊了幾句,二人也相熟幾分,終于將目光放在了雪梨身上,“這位是府上的....?”
老夫人道:“這是從青樂郡來的,打小就養在府中,我待她同親孫女一樣。”
雪梨連忙對著江夫人微微俯身,以示尊敬。
江夫人早就對雪梨的身份有幾分猜測,此刻聽見是從青樂郡來的,便知道是當年那位鬧得盛京人人皆知的姨娘之女了,老夫人不詳說,她自然不可能細問,此刻看著雪梨的面容身段,只是笑說:“這儀態樣貌,真真像是從天上來的仙子,我活了幾十年,還未見過如此水靈漂亮又聰慧的姑娘。”
趙雪梨臉上發燙。
翊之哥哥的娘親怎么說話也不打個腹稿,出口之前不先思量是否太過謬贊嗎?夸得她都要抬不起頭了。
老夫人同江夫人又說上幾句,這才起身出了暖閣,向上走,一路又遇上不少夫人小姐,稍作寒暄。
申時三刻,王嬤嬤在山中抓到四處亂跑的裴君如,雪梨同老夫人回到小院,換衣休憩之后,前往山莊前廳的宴席。
宴席之中已經來了許多人,男女各坐一邊,分得很開。
稍微懂些朝政的人都能從賓客中看出一些門路,淮北侯府,鴻臚寺卿,大理寺少卿,太府寺卿等家中都來了人,這些全是二皇子黨派。
雖然朝中已有太子,但如今皇帝年邁,且極為寵幸瑾貴妃所出的二皇子,再加上趙家勢大,同羽林衛、左驍衛都有密切關系,權勢不斷增長,野心也就不免膨脹,敢于同不甚出彩的太子爭一爭最上面那個位子了。
此次賞梅宴,其一可以加強二皇子黨派間的聯系,其二便是為派系中的各家適齡公子小姐相看。
黨派間聯姻,是互相信任、牽制的一種常規手段,在朝中屢見不鮮,太子黨中也常常如此,且聯姻關系更為復雜密切。
雖然二皇子私下里明面上都搞得熱火朝天、如火如荼,就連皇帝也偏向他,甚至讓他進入御書房,參與國事決策,但朝中不少老舊派只認太子。
那爭取朝中新貴支持就成了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情。還有什么比籠絡尚未出仕的舉子更好的法子呢?
是以這場宴席之中,除了盛京權貴,還有十來位入了二皇子青眼的舉人。
而這群舉人之中,江翊之無疑是最出眾的,盡管此刻跟隨江夫人坐在最下位,他的樣貌氣度也引得各家夫人頻頻問詢。
老夫人在席位的上座,趙雪梨雖然出身低,但頭上好歹頂著個淮北侯府的名號,也就跟著坐在了上位,同江翊之相隔甚遠,她偷偷看了好幾次,卻依舊看不清對方樣貌。
裴君如好不容易消停會兒,此刻安靜地坐在雪梨身旁,睜著大眼睛在滿座賓客中尋找相熟之人。
臨近酉時之際,有個小黃門走進來,敲響手中云板,當當一聲,四下一靜,眾人立時正冠納履,趙雪梨也乖乖坐正。
門口先是魚貫而入了數個高大禁軍,個個披甲戴刀,英武不凡。
然后才是一個身穿黑色貂皮披風的青年領頭走了進來,他約莫二十六七,長得劍眉星目,肌膚白皙,墨發高高束起,披風之下是錦緞長袍包裹的勁挺身姿,腰間系著一條黑玉帶,腳蹬黑色長靴,瞧起來貴不可言。
眾人頓時見禮,道一句“殿下萬福。”
其次是緊跟在二皇子身后,身著深色狐裘,長相明艷大氣,端正賢淑,頭戴金冠的二皇子妃。她手中還持著一個羊脂白玉暖爐,十指纖纖,白皙柔嫩,長甲上染著絳紅色的丹蔻,恰如冬日里的紅梅點綴在指尖,美得恰到好處。
眾人再次與二皇子妃見禮。
在這之后,才是同樣身著黑色披風的裴霽云踏了進來,像是明珠懸堂,只靜靜走來就壓住半邊天光,瞬間奪走了賓客們的所有視線。
在場中人很難不將眸光落在這位擁有贊譽無數的青年身上。男人們光明正大地打量,只一眼便覺自慚形穢,夫人們則含蓄一些,看了幾眼便挪過視線,呷一口茶湯,而后再看,心里謀算著如何才能同這等人攀上親事,小姐們用眼角余光偷瞥著,羞紅了半張玉面。
趙雪梨同男人們一般,是伸著脖子,毫不避諱地看。
裴霽云好些日子沒有回府,她現在乍一看,卻覺得他沒什么變化,還是同以前一樣仿若孤月松竹,君子之風,姿儀高雅,教人顧影自慚,望而生敬。
堂中許多人同他攀談,他一一回應,耐性十足,雪梨與他隔著人群長桌遠遠對上一眼,他見到她的衣著裝扮,似覺意外地眉峰微微上挑些許,然后如星子般的黑眸溢出點滴笑意,像是在同她無聲地問安。
趙雪梨抿了抿唇,伸手摸了摸逐漸發燙的臉頰,轉開視線在末尾的席位中尋找江翊之,卻見他仍然端坐在原位,不動如山,似乎所有名利皆不放在眼中,很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孤傲。
許是她盯得太久了,江翊之似有所覺,也抬頭看過來。
雪梨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自己,但羞澀使然,她提前轉開了目光。
這一轉,又正好瞥見如同鬼魅一般靜靜站在廊柱前的裴諫之,他也不知盯著她看了多久,導致雪梨一側頭,就正好同他對上了視線。
他陰冷一笑,宛如毒蛇吐信子,一股森寒撲面而來,雪梨忙不迭低頭假意喝茶。
堂中寒暄一番后,二皇子和二皇子妃上座,裴霽云亦是走上前來,他沒去緊挨著二皇子的下手位,而是坐在了老夫人對面的次座,這樣一來,倒正好同雪梨相對。
接下來的琴瑟鼓樂胡旋舞,趙雪梨都低垂著頭佯裝不感興趣
戍時一刻,酒宴正酣,裴君如吃多了酒釀丸子,此刻雙眼迷離,生出幾分醉意,老夫人便吩咐雪梨將裴君如送回小院。
雪梨正好被宴席憋得喘不過氣,聞言立馬起身和抱起裴君如的李嬤嬤避著人群退出去。
冬日里天黑得早,但地面積雪厚重,照得四野分外亮堂,今夜的月還從云層中探出了頭,山莊中影影綽綽一片白,雪梨左右看看,民間怪事志異看得多了,不免覺得有幾分滲人,抵達小院后,她便不太想再返回前廳。
但這于禮不合,君妹妹是小孩子,可以先行離開,她已經及笄一年,到了談婚論嫁的年歲,若是也同小孩子一般行事,必然會失了禮儀。
趙雪梨只得孤身折返。
她心下發怵,腳步也就急促不已,卻不想路過一處拱橋時,見那橋上立著一黑影,當即被嚇得呼吸停滯,也不管什么名門閨秀教養了,掄起胳膊腿就跑,結果才走出兩步,迎頭撞上一人。
這一下撞得狠了,那人胸膛里似乎裝著什么格外堅硬的東西,雪梨痛呼一聲,捂住頭,眼睛洇出一層濕潤的淚花。
她轉頭去看,這一看,更是有幾分怔愣。
被她所撞之人竟是江翊之。
夜風寒涼,桂魄流光。他終于離她極近,面容也得以清晰地撞進雪梨的眼眸中。
這是一張書生氣濃厚又十分清秀的臉,高挺鼻梁上有顆褐色小痣,眼睛偏狹長,是較為富有攻擊性的一雙眼,但眼中的一派淡然卻沖淡了那種天然攻擊,變成恰如其分的孤冷。
江翊之看見捂著額頭的雪梨也是微愣,旋即,他就回過神,道一句歉意,而后語氣試探:“你..你是靈鳶?”
靈鳶二字是雪梨落在書簽上的別號,只有與她通過書冊交談會友的翊之哥哥知道。
趙雪梨這下確定眼前之人絕非是與翊之哥哥同音同字,而正是本人。
乍一下見面就在四下無人的冬夜,她當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紅著臉點頭。
江翊之頓時一笑,仿若朗月清風入懷,他手腕一翻,不知怎么摸出一朵紅梅花,“是我眼拙,沖撞唐突了,聊贈一枝梅,以表歉意,還請靈鳶莫怪。”
趙雪梨的視線落在梅花上,半響,伸手接過,“不...不礙事的,....我也沒看路...”
江翊之道:“我見你行色匆匆,可是遇見了什么難處?”
趙雪梨啞然。
她不愿意將自己徹徹底底袒露在翊之哥哥面前,便搖了搖頭,“我是急著回前廳。”
江翊之欣然邀請:“我正好也透好氣了,不若此刻一道回去?”
趙雪梨雖然不甚明白高門大戶的規矩,但也清楚此舉不妥,隨即搖頭欲要婉言相拒,江翊之似是看出她的顧慮,很是貼心地道:“靈鳶放心,只是暫且同路一段,待到前廳轉角回廊,你且先進去,我會晚上半刻鐘再進。”
雪梨嘴唇蠕動,“還是不......”
話未說完,江翊之落寞地看著她,開口道:“靈鳶是同我生分了嗎?還是說,只喜歡書冊筆墨之上的我,卻不喜歡此刻真實的我?”
雪梨聽著他張口閉口的喜歡二字,臉色漲紅,忙不迭道:“那有勞了,我們快走吧。”
雖說是一起走,但雪梨一直急步走在前方,江翊之落開她一米左右,她能感受到身后一股若隱若現的窺探打量目光,這使得她走得更是快上幾分,到了前廳,竟是出了一身汗,面頰之上的緋紅更甚,但卻不只是羞赧了。
雪梨整理衣冠,待到氣息平靜些許后,才暗暗回到了自己座位。
她回了幾句老夫人的問話才重新坐好,沒一會兒,目光就忍不住在門口游移。
約莫半刻鐘后,一個人踏進門口,正是江翊之,他也遙遙看來一眼,略微頷首示意,便在靠近門口的下位坐好。
雪梨嗓子眼的那口氣還沒松下去,就敏銳察覺到正對面那道幽涼眸光。
她故作鎮定地轉回頭,嘴角抿出一個柔和的笑。對面的裴霽云八風不動,眸子在虛幻燈影中漆黑如墨。
在她笑得嘴角僵硬之時,他終于舍得也勾唇淺笑一下,溫和了眉眼,像一弧輕柔的月光。
雪梨那口氣松下,端起茶杯猛灌茶水,滋潤急步走動后干涸的口腔。
戍時六刻,宴席散,二皇子同皇子妃先行離開,而后雪梨扶著困倦的老夫人回到小院。
伺候著老夫人洗漱歇下后,雪梨這才回到自己臥房。
她剛推開門,就瞧見那道芝蘭玉樹的身影端坐在窗前,他洗漱后換上了寢衣,墨發濡濕,還是一如既往地執了卷書看。
而后她才遲緩地看見燒得正紅的火爐子。
趙雪梨不怎么意外,她連忙關上門,在架上拿了錦帕給他擦拭頭發,邊道:“你走路好快。”
竟然已經沐浴了,還有閑心雅致借月讀書?
裴霽云對她的感嘆不置可否,只是將書擱下,照例問:“姈姈,近來可有想我?”
趙雪梨或許是羞得次數多了,此時竟然只害臊了片刻,就點著頭道:“我想表兄。”
裴霽云笑一聲,不顧濕漉漉的長發,擒住她的手腕往懷中拉,想要先親她。
雪梨十分順從,剛倒進他的懷中,就立馬閉上眼,嘴唇微張。
但他只是俯身淺淺吻了下,而后掌在她腰際的大手向上,一路攀過起伏的山峰,停在衣襟處,掐住一截細枝,拿出了一枝紅梅。
趙雪梨頓時睜開眼,身體僵硬。
紅梅映著裴霽云欺霜賽雪的臉,他神容靜美,笑一下,溫和地開口:“姈姈,你懷中的梅花忘記拿出來插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