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
聽著錢掌柜那帶著無限感慨的問話,蘇知意立于醉仙樓下望著天邊那輪清冷的明月,唇角緩緩地勾起了一抹極淡卻又極傲的弧度。
她轉過頭,清亮的眸光在月色下比星辰更璀璨。
“錢東家,我蘇知意這一生早已死過一次。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么會怕這區區的人言與富貴?”
“我怕的從來都不是風波,而是自己不夠強。不能強到把所有風波都親手一一撫平。”
說完,她微微頷首便帶著那份從容與決絕轉身消失在了青石鎮的夜色之中。只留下錢掌柜一人在原地久久地震撼無言。
與錢掌柜的盟約如同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青石鎮那看似平靜的商業水面之下激起了層層的、無形的漣漪。
蘇知意卻并未因此而有絲毫的急躁。
她深知萬丈高樓平地起,根基才是一切的根本。在知意堂這艘商業巨輪正式揚帆遠航之前,她必須先將自己的家這個大后方打造成一個固若金湯的堡壘。
接下來的幾日,她婉拒了錢掌柜一切關于選址和洽談的邀約,將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了對新宅的布置和對弟妹的安頓之上。
她沒有去采買那些名貴的紫檀、花梨木家具,而是親自畫了圖紙,請了鎮上最好的木匠用結實耐用的榆木和樟木打了一整套式樣簡潔、卻處處透著巧思的家具。
弟弟的書房里添置了高及屋頂的書架和一張寬大的、足以讓他將筆墨紙硯盡數鋪開的書案。妹妹的房間里則多了一個專門用來晾曬、炮制草藥的百寶格和一個可以看到滿園桂花樹的梳妝臺。
她甚至還在后院那間被她改造成作坊的屋子里,為自己打造了一個小小的、專屬的實驗室。那里有她從各處搜羅來的、用于研磨、蒸餾、過濾的瓶瓶罐罐,雖簡陋卻承載著她作為一個頂尖科學家最后的驕傲與野望。
日子在這樣一種忙碌而又充滿了希望的氛圍中靜靜地流淌。
然而蘇知意心中清楚這份平靜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假象。
青石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個鄉下丫頭初來乍到便買下了一座兩進的大宅,開了一間格調脫俗的鋪子,甚至還讓鎮上土皇帝之一的錢掌柜都成了她的座上賓。
這等消息早已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傳遍了鎮上所有商號的后院。
當蘇知意去鎮上最大的德源糧行,想為家中采買一些更精細的雜糧時,那糧行掌柜看她的眼神便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狐貍般的審視與打量。
當她路過鎮上另一家規模不輸于回春堂的濟世堂藥鋪時,那店里的坐堂大夫更是會隔著一條街對著她的背影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有無數道目光正從暗處窺探、審視和評估她。
他們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在等待、在觀望。等著看她這艘看起來華麗的新船,究竟是能乘風破浪還是會在第一個浪頭打來時便船毀人亡。
蘇知意對這一切心知肚明,卻也毫不在意。
真正的棋手從來不會在乎棋盤之外的喧囂。
這一日她為了給自己的實驗室添置一樣關鍵的、用來精細研磨藥粉的工具——一個由上好的、質地堅硬如鐵的墨玉石打造的藥碾,特意去了青石鎮西邊一個專門販賣各種奇石、古玩的鬼市。
這鬼市龍蛇混雜真假難辨,卻也時常能淘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好東西。
她在一個不起眼的、專賣舊石器的小攤前停下了腳步。攤主是個眼神渾濁的老頭,攤上的東西大多是些殘破的石磨、石臼等,上面蒙著厚厚的灰塵。
蘇知意的目光被角落里一個通體烏黑、只有巴掌大小的、造型古樸的石制藥碾給吸引住了。
她一眼便認出那藥碾的材質正是她苦尋不得的、密度極高的墨玉石!用此物來研磨藥粉能最大程度地保證藥粉的細膩與純凈,不損半分藥性!
“老丈,此物怎賣?”她蹲下身輕聲問道。
那攤主老頭耷拉著眼皮,有氣無力地伸出了五根手指:“五十兩銀子,少一文不賣。”
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一個破舊的石碾便是材質再好也絕值不了這個價。
蘇知意心中了然卻也不惱,正準備開口還價。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溫潤、如同玉石相擊般動聽的男子聲音從她身后響了起來。
“老板,你這藥碾倒是有些意思。只可惜這墨玉石雖質地堅硬卻也性寒,若用來研磨陽性、熱性的藥材,怕是會損其藥性,得不償失。五十兩怕是有些過了。”
蘇知意聞聲微微一怔,緩緩地回過頭去。
只見她的身后不知何時竟站了一位年輕的錦衣公子。
那公子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身著一身月白色的、繡著暗紋的直裰,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如畫。他手中持著一柄玉骨折扇,眉眼之間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貴與疏離。可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卻又透著一種能洞悉人心的、睿智的光。
好一個風華絕代的濁世佳公子!
蘇知意心中暗贊一聲。
“哦?”蘇知意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說道,“這位公子倒是好眼力。不過凡事皆有破解之法。墨玉石性寒,只需在研磨之前用烈酒浸泡一刻,再以文火烘干,便可去其寒性。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斷言此物不值,未免也有些武斷了。”
她這番話說得專業而又自信,讓那錦衣公子的眼中異彩更濃。
他合起折扇在掌心輕輕一敲,竟是笑了。那笑容如同春風拂過冰湖,瞬間便讓這嘈雜的市井都為之失色。
“姑娘說的是,是在下班門弄斧了。”他非但沒有動怒反而對著蘇知意行了一個平輩之禮,坦然認錯,那份氣度更是讓人心折,“聽姑娘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看來此物是與姑娘有緣了。”
說完,他竟真的不再與她爭搶,只是站在一旁含笑看著她。
蘇知意心中對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好感。她轉過身用她那超越時代的談判技巧和對人心的精準把握,最終,以十五兩銀子的價格將那墨玉石藥碾成功收入囊中。
當她付完錢直起身時,卻發現那位錦衣公子依舊站在那里,目光正落在她手中的藥碾之上,眼中帶著一絲欣賞的笑意。
“敢問姑娘,高姓大名?”他忽然開口問道。
蘇知意淡淡一笑,福了一禮:“萍水相逢,何須問名。公子有心,小女子心領了。”
她并不想與這等一看便身份不凡的人有過多的牽扯。
說完,她便抱著那沉甸甸的藥碾轉身匯入了人流之中。
那錦衣公子看著她消失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卻是愈發地深了。
“有意思。”他低聲自語,“有驚鴻之貌,更有過人之才,心性卻又如此沉靜謹慎。蘇知意……知意堂……呵,真是一個越來越讓人看不透的妙人兒啊。”
他身后一個隨從模樣的青年無聲地出現,低聲道:“主子,可要屬下去查查她的底細?”
“不必。”錦衣公子搖了搖手中的折扇,那扇骨之下一小塊精致的、雕刻著一只藍色山鵲的玉佩若隱若現,“她很有趣,查清了反而就沒那么有趣了。我們看著便是。”
“是。”
而另一邊早已走遠的蘇知意卻猛地停下了腳步。
她低頭看著懷中那塊冰涼的墨玉石,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方才那錦衣公子搖動折扇時無意間露出的那塊玉佩。
那玉佩上雕刻的好像是一只藍色的鳥?
她的心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可那街角早已是人頭攢動哪里還有那個月白色的身影。
是……是他嗎?
那個在后山一箭救了她性命的神秘人?
蘇知巧不知何時從旁邊一家糖人店跑了過來,拉了拉她的衣袖打斷了她的思緒。
“姐姐,你怎么了?在看什么呀?”小丫頭舉著一個剛買的糖人好奇地問道,“剛才那位大哥哥是誰呀?他長得可真好看,笑起來比這糖人還要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