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二年一月十五日,哈爾濱的朔風裹挾著雪粒在松嫩平原上逡巡,圣瑪麗教堂的青銅十字架發出金屬疲勞般的震顫。這座1903年由沙俄工程師仿弗拉基米爾圣母堂建造的哥特式建筑,如今像被遺棄的鋼鐵巨獸匍匐在暴風雪中,十二根尖頂刺破低壓云層,飛扶壁上的滴水獸口含冰棱,每塊鏤空磚縫都塞滿雪粒,在暮色中泛著青灰色的磷光。
教堂西側外墻的彩窗早已被炮彈震碎,殘留的圣徒琉璃在風雪中發出嗚咽。程墨白貼著結冰的墻面潛行時,防毒面具邊緣凝結的冰珠不斷墜落,在雪地砸出細小的黑洞。他注意到主入口處的銅門鐫刻著"1908年日俄協約紀念"字樣,門環上的獅頭浮雕被酸雨蝕出凹痕,如同被斬首的圣徒雕像。
繞過憲兵隊崗哨的視線死角,程墨白在教堂北側的消防梯下方發現銹蝕的鐵門。門鎖孔里凝結著暗紅色冰晶,銅制門把手上殘留著人體油脂的氧化痕跡——顯然有人頻繁出入。當他用鋼絲撬動鎖舌時,冰晶突然迸裂,飛濺的雪粒混著金屬碎屑打在面屏上,發出細密的錚鳴。
教堂內部空間遠比外觀更顯幽深,中殿的十二根石柱表面覆蓋著鹽霜結晶,每道凹槽里都懸垂著冰凌。程墨白手電筒光束掃過告解室時,照見木柵上凝結的冰珠串,如同無數懸垂的淚滴。空氣里漂浮著福爾馬林與霉變的羊皮紙混合的刺鼻氣味,穹頂彩繪玻璃殘片上折射的冷光,在祭壇前投下耶穌受難像扭曲的陰影。
程墨白的手指已凍得失去知覺,戰術手套與冰面摩擦發出指甲刮擦毛玻璃般的銳響。他數到第七根廊柱時停步,北側告解室木柵上的冰凌正滴落晶簇,在青磚地面砸出細小的隕石坑。破碎的彩玻璃殘片在暮色中泛著鈷藍幽光,其中一片三角形的碎片恰好懸在窗框銹蝕的鐵釘上,宛如毒蛇即將脫落的獠牙。
積雪在撬棍下發出酥脆的呻吟,表層冰晶裂開時迸出虹彩般的光斑。當他掀開第三塊地磚,腐殖土特有的腥甜味混著陳年鐵銹氣撲面而來。鐵環表面的冰霜呈現出年輪般的紋理,最深處凝結著暗紅色冰晶,仿佛凍結的血珠正從金屬毛孔中滲出。
"1918年冬……"程墨白用匕首尖剔除鐵環縫隙里的冰棱,鉑金色刀刃映出環扣內側模糊的俄文銘文。他忽然注意到鐵環正下方的青磚接縫處,嵌著半片指甲蓋大小的琉璃殘件,鈷藍色基底上浮著金箔描繪的六芒星——正是沙俄時期圣像畫特有的防偽標記。
教堂后巷突然傳來膠靴踩碎冰殼的脆響,程墨白迅速將鐵環套入腕間。金屬接觸皮膚的瞬間,他聽見地下傳來機械齒輪咬合的悶響,宛如巨獸從沉睡中蘇醒的喉音。當偽警察的馬燈刺破雪幕時,他手腕的鐵環突然發燙,六芒星琉璃在體溫烘烤下散發出幽微的藍光,與教堂彩窗殘留的圣徒碎片遙相呼應。
"十九、二十、二十一……"程墨白喉結滾動著咽下含片的苦味,防毒面具里的呼吸聲在狹窄通道里格外清晰。霉斑在石壁滲出的水汽中瘋長,菌絲在光束里漂浮如綠色螢火,每級石階邊緣都結著冰棱,折射出手電筒光斑的幽靈形態。地窖深度遠超預估,寒氣沿著作戰靴的橡膠底爬上來,凍得腳筋陣陣抽搐。
突然,靴跟碾過金屬片的顫音讓程墨白后頸汗毛倒豎。骷髏頭銀徽的碎片卡在石縫里,邊緣還沾著關東軍制服特有的樟腦味。他單膝跪地用匕首挑起碎片,月光透過頭頂氣窗在刃口凝成冷光,照見碎片內側蝕刻的"哈白俄械"字樣——這正是關東軍特供兵工廠的標識。
"三步右移。"他默念張明遠血書里的機關破解法,指節擦過石壁時帶下成片冰晶。側身繞過觸發區的瞬間,聽見地下傳來齒輪咬合的悶響,像是巨獸從沉睡中蘇醒的喉音。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時,照見石階轉折處殘留的偽警察灰呢大衣纖維,布屑里還粘著松脂與煙焦油的混合氣息。
越往下空氣越稠,腐殖質特有的腥甜味混著鐵銹氣在鼻腔橫沖直撞。程墨白突然停步,戰術手套按在石壁某處凹陷,觸感分明是關東軍配槍的槍托防滑紋。他抽出腰間的鍍金懷表,表面凝結的冰珠在晃動中墜落,砸在階下某塊活動的石磚上,發出金屬與空洞的共鳴。
黑暗深處突然傳來鐵鏈拖拽聲,程墨白迅速后撤貼緊墻壁。防毒面具的夜視模式下,他看見三團灰影從石階上方掠過,關東軍的皮靴在冰面打滑的銳響漸漸遠去。表蓋內側的櫻花徽章此時已凝結霜花,在黑暗里泛著幽藍的磷光,與石壁上滲出的水珠共舞成詭異的冷光交響曲。
地窖盡頭泛出幽藍的冷光,約三十平米的密室四壁覆著三層冰霜,冰棱如倒懸的獠牙從磚縫里刺出。二十具玻璃冰棺在月光下折射出詭異的透明質感,每具棺體都纏繞著鐵銹斑駁的輸血管道,暗紅色液體在管中汩汩流動,散發著福爾馬林混著凍傷的甜腥。
程墨白的手電筒光束掃過棺蓋時,冰晶折射出碎鉆般的虹彩。第一具冰棺里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面容被冰層鍍上青白釉色,眉骨與顴骨的弧度竟與他如出一轍。當光束掠過少年緊閉的眼瞼,程墨白喉結突然滾動——那睫毛在冰層下投出的陰影,竟與他每日清晨剃須時鏡中的倒影完美重疊。
輸血管突然發出空腔震顫的嗡鳴,程墨白這才發現所有管道都通向密室中央的青銅槽。槽內凝結著暗紅色冰柱,表面布滿蜂窩狀蝕痕,像是被某種酸性物質長期腐蝕。當他湊近觀察,銅銹簌簌剝落在防毒面具上,混著冰晶的顆粒摩擦著面屏,發出指甲刮擦黑板般的銳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