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瀨野。”
“等不了,澪小姐太敏銳了,當務之急是先找到不會被發現的安全屋?!?/p>
“我是說我的手臂,抱得太緊了。”
“嗯?”麻美聞言停下腳步,轉過頭,唇角彎起促狹的弧度,“哎呀,這算什么,約會不就是要這樣子做嗎?”
她甚至變本加厲,又貼過來一點。
日光燈下的影子和真澄的影子重疊,臂彎處嵌進來一團飽滿的輪廓,將他手臂上的衣服褶皺履平。
“我還沒認可這是約會?!?/p>
“是這樣呢,畢竟當著她們三個的面溜走,所以應該算是奪愛?私奔?”
“完全不聽人講話啊?!?/p>
看到真澄無可奈何的樣子,麻美笑起來,嬌艷欲滴的唇瓣發出咯咯咯的輕笑聲。
真澄等她笑夠了,平靜地問:“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說?”
“唔,怎么突然這樣問?”
“直覺?!闭娉涡中鼗卮鹫f。
“誒——男生的直覺嗎?”麻美手指伸到唇邊沉吟,微微蹙眉,“那好像不是很可靠呢,畢竟有占卜能力的都是女巫,女巫都是女生啊。”
“女巫是男生才奇怪吧?!?/p>
“真澄君怎么突然較真起來了?!甭槊垒笭?,“我是開玩笑的啦?!?/p>
“我也不是認真的?!?/p>
“所以你認為男生也可以成為女巫嘍?”她歪著頭問。
真澄擺出放棄的表情:“……我們邊走邊說吧?!?/p>
“嗯嗯,走這邊?!甭槊缼贰?/p>
“喔?!?/p>
和真澄相處時,麻美一直都是放蕩不羈的不正經形象,經常分不清從她嘴里說出來的話,哪句是玩笑,哪句是真話。
她永遠盛著笑意的眼眸和微微上翹的唇角,隨著她的一顰一笑也跟著動,仿佛映著她的內心一樣:隨意的語調,愛捉弄人的性格。
從四月末,一直到現在,真澄眼中的麻美始終如此。
搭乘電梯上去,神戶國際展示場1號廳的二樓正在舉辦小型的爬行動物展覽。
“真澄君,你看,好多烏龜。”
麻美挽著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臂伸得直直的,指向一排排待在玻璃缸里的烏龜。大呼小叫的樣子,簡直跟熱戀期和男友一起逛展的女生沒什么兩樣。
“嗯,這是陸龜吧?”
“原來如此,難怪沒待在水里。”麻美點點頭,“真澄君居然還對烏龜這么了解啊?!?/p>
“不,玻璃缸旁邊就寫著介紹呢。”
真澄指尖輕輕敲了敲缸壁上的標簽,里面黃澄澄的陸龜動也不動,安穩地趴在墊材上。
從每只烏龜的品種,生日,年齡,背甲尺寸,甚至連親代的種龜照片都貼了出來。
價格自然也是。
“嗚哇,這只叫什么佛羅里達泥龜的烏龜,小小一只,居然要15萬円!”麻美大吃一驚,眉間微微打結,“這只烏龜難道有什么皇室血脈嗎?”
“我以為烏龜都是幾百円呢,沒想到還有這么多名貴的品種?!?/p>
“你說的幾百円的烏龜,應該是這種吧?”真澄移動到另一排水龜的展示區,念出上面的名字,“……巴西紅耳龜?!?/p>
“啊~沒錯呢,祭典上擺攤的話好像都是這種?!?/p>
“我要不要買一只回去,給真炭做個伴呢。”她似乎有在認真地在考慮這件事。
“我對真炭這個名字還是頗有微詞的?!?/p>
真澄試圖一點點把手臂抽離,動作幅度好像稍微有點大了,原本凝視著烏龜出神的麻美看過來。
她以手指扶了扶細細的金屬眼鏡框,咖啡色的美眸不安地眨動,仿佛在猶豫著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
烏龜沒有聲帶無法發聲,人類卻不然。
真澄忍受不了這種好像烏龜一樣的沉默,于是特意用開朗的聲音問道:“怎么了?有話要說?”
“嗯……”麻美心神不寧地抓著頭發,“說起來,真澄君聽過龜兔賽跑的故事嗎?”
“誒?”
聽到這個問題,真澄微微一怔,臉色古怪道:“你猶豫半天就想說這個?”
“干嘛,人家可是在搜腸刮肚的找話題誒?!甭槊啦粷M地瞪視他,“如果不是真澄幽默話題的庫存告急,根本不用我開口吧?!?/p>
“好吧?!闭娉慰嘈χc點頭,接著回答道:“肯定聽過啊,不如說地球人都聽過的吧?!?/p>
“那真澄君的感想呢?”
“感想?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做事不要半途而廢……”
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背到一半,就被麻美以眼神制止了,她美麗的眼眸中燃燒著怒火,皺起的漣漪清楚刻在她的眉間。
“真澄君好敷衍?!?/p>
她那嘆息的聲音里,帶著幾分失望。
“問題太突然,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p>
麻美像是放棄了一樣搖了搖頭,手臂也自然地松開,“算啦,就當我沒說過吧。”
涼鞋的后跟踩著地板,發出不愉快的聲音。凹凸有致的背影毋須任何刻意,她的美麗就在真澄眼中搖曳。
他忙不迭地跟上麻美,望向那道背影的眼瞼微微顫抖,在腦海里謹慎揀選字詞。
“我覺得,龜兔賽跑是一件很愚蠢的事?!?/p>
真澄的聲音冷不防地響起,麻美腳步一頓,轉過身,長發娓娓。
“這是怎樣?”她有些驚訝地看過來。
“賽跑本就是兔子擅長的領域,烏龜就算尋求好勝心,也至少該找一個二者相差不大的領域,而非在賽跑上一較長短。”
真澄慢條斯理地解釋,“就像如果劍道部的部員嘲笑文藝部的部員體弱,難道文藝部員就要在劍道上和對方比拼嗎?”
麻美出乎意料地愣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
“真澄君,你這算偏題哦,就算你急于回答我,也不用硬找出這么奇怪的角度吧?!?/p>
“回答不過關嗎?”真澄以無所謂的語氣問。
“嗯,解題思路和過程都是0分?!?/p>
麻美殘酷地下達判決后,旋即換上了一副柔和的表情,撩撥著耳膜的笑聲從她的唇畔輕泄。
“不過,加上辛苦分,就算真澄君及格好了?!?/p>
說這句話時,眼鏡鏡片恰好反射日光燈的光線,真澄被那道光線晃了一下眼睛,難以判讀她的表情。
從左臂上再次感受到重量與溫熱纏了上來,麻美擺著不懷好意的笑臉,隔著布料也能看到的飽滿輪廓,沉甸甸地壓在真澄的臂彎。
“你干嘛?”
像個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帶球撞人——后一句有騷擾嫌疑的話,真澄沒說出口。
“考試及格的獎勵?!?/p>
麻美開玩笑地說道:“這個姿勢,感覺就像真的情侶一樣吧?真澄君難道不會覺得心里小鹿亂撞嗎?”
“多少有一點,不過我們又不是真的情侶。”
“誒,真澄君原來是在意這一點啊。”
她臉上流露出壞心眼的笑容,“如果真澄君現在趁機向我告白,我搞不好會直接答應下來哦。”
“這是玩笑吧?!?/p>
麻美表情大為愉悅地輕哼出聲,修長的手指貼在紅潤的唇瓣之上,語帶揶揄地說道:
“有一半是玩笑。”
“……”
是哪一半?
把她模棱兩可的曖昧笑容看在眼里,真澄熄了刨根問底的心思。
“烏龜,很努力呢?!?/p>
麻美的聲音伴隨香氣一同飄曳過來。
“嗯?!闭娉吸c頭附議,“在自己不擅長的天賦領域,不斷堅持不放棄,最終如愿以償,取得了成果?!?/p>
“真是個好故事呢?!甭槊婪路鸶锌级嗟貒@息,然而下一刻便話鋒一轉。
“——可是,那是因為烏龜看的見終點吧?”
她反詰的語氣異常冷靜,雖然唇畔依舊掛著與平時無異的笑容,但即便隔著鏡片,也不難發現麻美的眼底沒有一絲感情。
“正因如此,它才有堅持下去的動力,哪怕腳步再慢,也能看到自己正一點點接近終點?!?/p>
“但人類就不同了,根本看不到自己努力的終點在哪里,盲目堅持,搞不好一開始就跑錯了方向,反而離終點越來越遠?!?/p>
“……”
麻美聳了聳肩,一口氣說完這些后,她柔軟的唇瓣又開闔好幾次,仿佛有什么想說似的,欲言又止。
真澄靜靜等著她的話,不過她最后卻什么都沒說,只是露出笑臉而已。
兩人步行到寵物蛇的展區,柔軟蜿蜒的生物色彩斑斕,在玻璃缸里扭曲,爬行。
“真澄君,你是什么屬相?”麻美突然問。
“蛇?!?/p>
“是誒,我是屬龍的,因為你比我小一歲嘛,當然屬蛇了?!?/p>
麻美的自說自話,讓真澄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我們的鱗片很相似呢。”
她低聲呢喃,靜靜垂下眼睫,凝視自己的腳尖,不過下一刻就因為瞧不到而移開視線。
麻美那咖啡色的瞳孔筆直地凝視過來。
“真澄君?!?/p>
“嗯?”
“其實我們見過面的?!?/p>
“你在說什么傻話……”她的語氣太過真摯,真澄說到一半便停下來,試探性地問道:
“我沒去過滋賀,所以是在哪里見過?神戶?還是東京?”
自己住過一陣子的城市僅有這兩者而已,要是只算去過范圍就大了,除了甲子園的西宮市,京都和大阪,還有高中修學旅行去的山梨縣。
“想不起來就算啦。”
麻美看著他面有難色的樣子,唇角重新展露笑意,“就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反正也不是很重要?!?/p>
“你都這么說了,怎么可能不重要?”真澄泄氣般說道。
可任憑他絞盡腦汁,依舊回想不起來。
“都說不用想啦。”麻美像只貓咪般在真澄的手臂上摩挲輕蹭,強迫著把真澄的思緒拉扯回現實。
“……剛才,你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和你說,對吧?”
“嗯,你已經想好怎么說出口了嗎?”
“……”
沉默好半響,麻美本想若無其事地松開手臂,可思緒躊躇之際,反而無意識中抱得更緊了。
“我打算回草津老家了?!?/p>
“……”
“什么時候?”
“明天。”
“這么急?”
“因為要趕在房租到期之前搬走嘛?!甭槊篱_了句玩笑,可就連她自己都笑不出來。
“怎么這么突然?”
真澄皺眉,先前并未認真留意的征兆,在此時像蛇一樣從記憶深處滑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窺探著麻美的臉色,試探性地問:“是因為……漫畫嗎?”
“果然,真澄君很敏銳啊?!甭槊涝频L輕地微微頷首。
“我一直覺得,我和真澄君的命運相同呢?!?/p>
“不管是樂隊也好,漫畫也罷,都是懷著某種憧憬,認可堅持和努力的理念,義無反顧地踏入這個領域,然后在意識到自己的平庸,黯然放棄?!?/p>
微笑著說完這段話后,麻美抬起頭看著真澄,臉上流露出怔忡的表情。
“抱歉,真澄君,這么說像是在嘲笑你一樣?!?/p>
“沒這回事?!?/p>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如果會是在意那種話的人,4月17日的山手線,大概就會因為人身事故而延誤十分鐘了。”
真澄的語氣里充滿了寬慰的味道,如果是平時的麻美,肯定會下意識地吐槽這句玩笑,然后以不正經的口吻追殺他。
然而此刻,她只垂下頭,望向地面的眼瞼,宛如在拂去掩蓋過往記憶的灰塵般,不斷上下眨動。
“沒錯,真澄君很堅強,相比較起來,我從小就是個不怎么中用的人呢?!?/p>
麻美唇畔浮現出自嘲的笑容。
“讀書方面是個笨蛋,成績普通,又缺乏運動細胞,常常因為做事遲鈍給人家添麻煩,不擅長和人打交道,所以沒什么朋友,也就不喜歡去學校。”
“學校里像我這樣的人也并非個例,但大家都不會抱團取暖,而是不約而同地尋找自己的精神寄托?!?/p>
“哪怕現實生活不如意,只要有能讓自己感到滿足的事物就好?!?/p>
說完這些,她沉默了好半晌后,才慢條斯理地仰起臉來,表情豁然開朗,但是看起來似乎又有些寂寥。
“因此對我來說,漫畫就是這樣的東西,是我和平庸之間存在著條界限的證明?!?/p>
“有了它,我才可以自信地說,我不是一直虛度青春到了23歲,我有自己為之熱愛,并堅持到底的東西?!?/p>
“高中的時候,我在社團大樓的墻角,寫下「龍神院一定會成為優秀的漫畫家!」這樣一段宣言?!?/p>
“隔天再去看的時候,居然發現了一句「加油,請不忘初心」的留言,這句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和鼓勵,給了我莫大的勇氣?!?/p>
“所以我后來去讀了專門學校,又向雜志社投稿,被拒稿后就再修改,或是直接推翻重來,不停地畫,不停地被拒?!?/p>
“因為除此之外,我已經找不到其他能做的,有意義的事了,每當我想放棄,來自陌生人的那句留言就會再次浮現?!?/p>
“我不想辜負這份善意,也不愿意背叛一直以來的夢想?!?/p>
麻美抿著唇,低眉斂眼地說:“沒想到之前一直被我當成動力源的留言,現在反而成為束縛我的魔咒了?!?/p>
“可是,差不多也該到極限了,迷路的烏龜就算再怎么堅持,也贏不過兔子?!?/p>
“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看到身為繼承人的小凜音,正朝著自己規劃的道路按部就班地前進,小未來也克服障礙,勇敢邁出了一步,只有我一個人裹足不前……”
說到這里,那張美麗的臉蛋微微扭曲,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我,已經撐不下去了?!?/p>
麻美的表情很痛苦,真澄頭一次見到她露出這樣的表情,心情也跟著搖顫起來,僵硬地從喉嚨里擠出聲音:
“還沒到徹底放棄的地步吧,或許只要再努力一次……”
“你的意思是我沒在努力嗎?”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咬牙切齒地釋放出自己的情緒,一聽就知道心情不好,肢體也強硬地甩開真澄的手臂。
或許是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咄咄逼人,麻美用無比溫柔,溫柔中卻包裹著拒絕意味的聲音輕聲說道:
“抱歉,我知道的,真澄君肯定能體諒我的心情,因為我們是鱗片相似的生物嘛?!?/p>
“不過,你放心,我是不會放棄畫漫畫的?!?/p>
麻美唇瓣勾勒出隱含寂寥的笑容,“但如果只是自娛自樂的話,在哪里畫漫畫都一樣吧,所以回到草津也一樣?!?/p>
“那同人志呢?”真澄不甘心地問:“草津肯定沒有條件,開這么大規模的即賣會吧?”
“是這樣沒錯,不過同人志也可以寄賣或掛通販?!甭槊烂鎺θ萑绱嘶卮?,
“再說了,神戶的房租和物價還挺貴的,住在大城市真難過啊?!?/p>
“房子的話,你可以一直住在繁星沒關系?!?/p>
身為少東家,真澄有說這句話的底氣。
“那還是饒了我吧,我可受不了那種愛巢一樣的氣氛。”
她開玩笑般點了下頭,露出與平常無異的笑容,不知為何,那副成熟的笑靨看起來像倒是像在哭泣。
從真澄的喉嚨里涌上來一股溫熱的氣流,因那動搖的感情而塞住了氣管,他好不容易平順呼吸,想要開口——
麻美輕飄飄的一句話,將他躊躇的言語統統堵了回去。
“就到此為止吧,真澄君,糾纏不清的男生可不受歡迎哦?!?/p>
言畢,她逃避似的轉過身,語聲恢復到平時慵懶的程度。
“啊~時間也差不多了?!?/p>
“再不回去,澪小姐不知道會因為怒火做出什么事來?!?/p>
涼鞋后跟踩踏地面的足音震顫著耳膜,麻美不看真澄,自顧自走在前面,一次也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