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漸小了。
搭乘電車回到繁星,濕漉漉的羽川海月有些惹眼,好在車廂里沒什么人。不過因為開著冷氣,稍微覺得有點冷,少女因此縮緊身子,朝真澄靠近過來。
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海月冷冰冰的體溫透過布料傳遞給他。
真澄擔心地看了少女一眼,雪白肌膚幾近透明,仿佛沒有一絲血色。該不會感冒吧?
這樣想著,他輕輕用指尖撥開緊貼在海月額頭上的劉海,想要試探一下她的體溫,伸出的手卻被少女用手指撥開了。
柔軟的指尖相當纖細。
“……Metoo。”
輕微的呢喃仿佛是從聲帶里擠出來似的。
真澄一愣:Metoo?
反應過來海月的意思后,他連忙解釋道:“別誤會,我可沒有踐踏法律和違背女性意愿的危險想法。”
“嗯,我知道。”
海月那雙青藍色的瞳孔直盯著真澄看,表現比他想的要通情達理。
“梢和我說……如果有不懷好意的男人……想要靠近我的話……就使用她送給我道具……”
“但是……我今天沒有帶……”
“這樣。”真澄冷汗直流,訥訥地附和道。
真危險。
還好她沒帶那些危險品。
“但……如果是你的話……應該不用這么警惕……”
少女面無表情,用宛如小孩子的口吻呢喃道。
“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所以……我不會對你使用那些道具……”
“噢,謝謝你。”
真澄心懷感激地收下她送來的好人卡,想了想,又說道:“不過,還是多少抱有一點警惕心比較好。”
“嗯。”
海月輕輕應了一聲,閃爍的眼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站臺下了車,雨絲已經細膩到宛如霧靄的程度,在街燈的映照下,就像是瀨戶內海暮靄浪尖飄蕩的夜光蟲。
推開玻璃門,風鈴聲蓋過雨聲,三個女生都等在一樓。
見到兩人回來后,個子高挑的女生率先站起身,走到他們的面前。
“哎,小海月怎么又把自己搞成這樣。”
麻美流露出傷腦筋的表情,從真澄手里拉扯過海月,牽著她走開了,“我先帶她去洗個熱水澡,別感冒了。”
“嗯。”
真澄淡淡地應了一句,旋即自然而然地在凜音和未來的對面坐下。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窺探了一下后者的臉色,才慢悠悠開口問道。
“……情況怎么樣?”
“很糟糕。”
久遠未來以理所當然的失落語氣低沉道:“……不過,最終咬著牙唱下去了。”
“是嗎。”真澄明顯松了口氣:“那還沒有糟糕到底。”
“誒?”少女眼神錯愕。
真澄看了一眼樓梯口,麻美和海月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那里了,接著頓了頓,口吻溫和地說道:
“既然選擇登上舞臺,就絕對不能停下演奏,雖然出現了演出事故,到底還是沒有崩潰逃走,那就還沒有到最壞的一步。”
否則,恐怕就會像羽川那家伙一樣,在心里纏起難以解開的結。
“謝謝您,真澄先生。”
久遠未來瞇著眼溫柔地微笑:“和戶山前輩她們安慰我的話一樣呢。”
“不過……這場演出確實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被搞砸了。”
她垂著臉好半晌,語氣毫不掩飾低落和自責的情緒。
真澄深深吸進一口氣,余光瞥了一眼旁邊的神代凜音,她靜靜地坐在桌子一角,默默傾聽兩人的對話。
思緒落入記憶般,真澄仔細地挑選著字詞,輕聲對未來說道:
“我不是說失敗無所謂,不需要反省。”
“只是,垂頭喪氣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就像在舞臺上發生失誤,也不能半途停下來一樣。”
“所以,你首先要抬起頭來,就算只是裝裝樣子強打精神也行。”
“垂頭喪氣的人唱出來的歌,是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共鳴的。”
等真澄說完這番話,久遠未來略微仰起臉,茶色長發下的表情動搖,唇畔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謝謝您,愿意和我說這些,總感覺真澄先生是個很可靠的前輩。”
真澄搖頭:“我不過是把前輩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復述一遍而已。”
“是真澄先生在樂隊的前輩嗎?”
“嗯,算是。”
說這句話時,他注意到凜音朝自己這邊多看了一眼。
“那應該很是個溫柔的前輩吧?”
真澄瞇著眼想了想,回答:“雖然平時總是裝出一本正經且認真的樣子,卻總是溫柔地試圖接觸,深入別人的內心。是個能夠去理解別人,又對別人的事擁有同理心的人。”
“這樣嗎。”
久遠未來對他展露微笑:“那和真澄先生很像呢。”
“我?”
真澄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嗯。”久遠未來肯定地點頭。
“而且我覺得,凜音姐的看法和我是一樣的。”
神代的看法?
真澄跟著把視線移動到凜音的臉上,黑長直少女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緩緩搖頭:“話題扯得有點遠了。”
“抱歉。”久遠輕聲細語地說,接著轉頭看向真澄。
“要看看后面發生的事嗎?真澄先生。”
她如此提議道。
“有錄下來嗎?”
“嗯。”久遠看向神代:“凜音姐有用手機幫我錄下來。”
在真澄點頭后,凜音默默拿出手機,滑開屏幕,點擊播放。
因為是用手機錄制的,畫質和音質都有些粗糙,現場的雜音也被悉數收錄進來,不過鏡頭卻握持得很穩,幾乎看不見搖晃。
視頻里,演出現場的氣氛相當糟糕。
觀眾留下幾句抱怨后,也沒再表現出更多惡意,只是漠視地走開了。舞臺下除了瀨野和神代,約莫只剩下十幾名觀眾。
在這樣的情況下,戶山用眼神向鼓手送去開始了的信號,樂器演奏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前奏過后,這次久遠未來總算平穩地接了上去。
也許并沒有發揮出完全的水準,不過現場演出正是如此。
想百分百地發揮,要么是當天樂隊的狀態恰巧都非常好,要么就只是練習的次數過多,演奏已經成為習慣了。
偶爾一次超常發揮,則像流星一樣可遇不可求。
認真看完整個視頻后,真澄問她:“你是怎么想的?”
“非常差勁。”久遠嘆息。
“不是說這個。”
真澄緩緩搖頭:“我想問的是——經過這次之后,你是如何看待樂隊,如何看待演出的?”
說完問題后,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久遠的臉色變化,心情不免在雨夜中搖顫起來。
自己在恐懼和期待什么答案呢?真澄沒有信心去勾勒。繼而聽見久遠未來的聲音娓娓道來:
“關于演出……和我一開始想的,確實存在相當大的分歧,觀眾也是比我想象中要更加殘酷的存在。”
久遠說到這里輕輕闔上眼。
臺上的樂手和臺下的觀眾,二者隔著層云霧。
以前身為場外人的時候,對演出總有浮想聯翩的幻想,可當她實際參與進來以后,云霧散開,露出來的面目與她想象的世界大相徑庭。
“不過……面對這樣的現實,我反而有種安心感。”
她又重新睜開眼,晶晶亮亮的感情從眼底溢了出來。
“上臺之前,不論我以前想象中是什么樣子,都只是空中樓閣,無法觸及。”
“只有上臺之后,我才真正體會到了那種心情。”
“而且那份閃耀的感覺是一樣的,甚至比我想的還要夸張。”
舞臺上熾熱的燈光,觀眾炙熱的目光,這些人工的光線一起映射到樂手身上,就像是讓孤獨無處遁形的晨曦。
正因如此,真澄才體會到了那個前輩曾對他說的,「樂隊是即便孤僻的人,也能閃光的地方」,這個事實。
久遠未來的雙唇細微地顫動,從中吐露的話音堅定。
“……果然,我還是喜歡在舞臺上唱歌的感覺。”
“所以,我想我不會就此停下演奏。”
聽了她的答案,真澄緩緩松開不知何時握緊的手,掌心處有月牙形的印痕。
“這樣。”
他從印痕上收回視線,接著看到久遠囁嚅雙唇,欲言又止。堅定的勇氣,似乎從缺口漏了出來。
“怎么了?還有什么事嗎?”
“嗯……”久遠躊躇著開口:
“其實……我在演出之前,接到了家里人的電話。”
“是問你今晚演出的事?”
“只是普通的問候。”少女輕輕搖頭:“組樂隊這件事,我還沒有告訴過他們。”
“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自己在做著一件很自私的事。”
“是指……樂隊?”
“嗯……”
說完那句話后,勇氣好像在剛才漏了個干凈,久遠未來再次垂下眼睫,小聲呢喃。
“明明我沒有組樂隊的才能……如果只是為了自己的愉悅,我覺得,實在是很自私的行為。”
“可是無論如何,我也不想就此放棄樂隊……”
去年九月份的北高文化祭,那是久遠未來第一次鼓起勇氣往音樂上靠攏,第一次站上那么多人的舞臺,而非午休閑聊時模仿當紅歌手隨便唱幾句后,得到朋友們“未來唱得好!”的起哄。
可剛在LiveHouse糟糕的表現,讓她才冒了個頭的音樂夢,又因此而稍微退縮起來,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擁有演出的才能。
但毋庸置疑,自己是喜歡唱歌這件事的。
演出后說是愧疚,不甘心的情緒也好,最終都在未來心里組織成同一句話——
“我還想唱下去。”
正因如此,當父母的電話打來,未來才會如此糾結。
她的父母一直對她抱有期待,認為她是個懂事的孩子,而未來同樣在回應這份期待的過程中感到滿足。
可如果利用這份期待,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偷偷滿足自己的私欲,久遠不由的討厭起這樣的自己。
她說到這里停歇。
真澄像是要填補沉默般,輕輕張開嘴唇,卻無法從聲帶里擠出任何聲音。
唯獨這件事上,真澄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也不存在任何容他置喙的余地。
在氣氛被沉默吞噬之前,從空氣里傳來那名黑發紫瞳的美少女凜然的聲音。
“既然如此,那就周末回家一趟,把話好好說清楚,如何?”
“誒?”
兩個人都把目光定格在凜音的臉上。
“如果早晚都要宣之于口,那就趁自己還可以選擇的時候做出決定,我是這樣想的。”
凜音的聲音鏗鏘有力地落在地面上。
她的表情毫無波瀾起伏,朱唇輕啟的瞬間,真澄和未來都因為她語氣中的決然而眼神失措,短暫失神。
神代凜音,一直是毫不畏懼地表達自己意見的性格。
正因如此,有時面對她,真澄總會感覺自己很軟弱,窩囊,不夠成熟。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說出口啊……”
久遠未來挪開視線,焦躁地撓著耳邊。
“開口的勇氣和不放棄的勇氣沒什么不同。”
那雙紫水晶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她,突然提議道:“就這個周末,我想和大家一起去但馬泡溫泉,至于到時說不說口,全憑未來自己的抉擇。”
“唔……”
久遠陷入遲疑。
“鏘鏘!我們回來了。”
沉默中,麻美充滿元氣的聲線響徹一樓的空間,和剛洗好澡的羽川海月一起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
“你們在聊什么?還在糾結剛才的失誤嗎?真是的,既然已經過去了,就別想不開心的事了……”
“麻美姐。”
凜音輕聲打斷她。
“啊?什么事?”
“周末一起出去短途旅行吧。”
“誒?短途旅行?怎么這么突然。”
麻美驚訝地環視了一圈三人,表情全都看不出端倪,舒展笑意說道:“好呀好呀!是要去哪里?”
“但馬的溫泉鄉。”
凜音輕輕說道。
Metoo,網絡流行語,反性騷擾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