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現在海灘上的貓咪,憨態可掬的模樣甚為迷人,它的第一個俘虜是離得最近的神代凜音。
因為是在公眾場合,凜音沒采取學貓叫的方式讓它放下戒心。
當然,經過真澄的指點,她多半已經不會再使用這種含效甚微的手段了,應該。
至少有真澄在的場合是這樣。
可這里也沒有逗貓棒,狗尾巴草之類的工具,她撐著下巴,沉吟片刻,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湊近那只貓。
櫻粉色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令人聯想到閃粉的貝殼。
“這里怎么會有只貓?”真澄詫異。
他猜測道:“難道是流浪的野貓,偷偷溜進浴場里來了?”
“是家貓。”
凜音篤定地說道。這只橘貓一點也沒有戒備的意思,舒服地瞇著眼,任由凜音用手指搔弄它的下巴。
“毛發很干凈,很蓬松,一看就經常做保養。”
“對人沒什么防備,指甲也被剪得很短。”
“而且最重要的,這是品種貓。”
“誒?是嗎?我以為只是普通的橘貓。”真澄雖然喜歡和小貓玩,卻沒怎么關心過貓的品種。
“嗯,應該是很名貴的純血品種貓。”凜音說道。
“不過……”她輕蹙眉毛:“這只貓的狀態好像不太好。”
“因為天氣太熱的關系嗎?”
“也許吧。”
凜音說話的時候,手指依舊柔軟地陷進小貓的毛發下。
“為了保證血統純正,純種貓基本都是靠近親繁育,難免會有很多先天性的疾病和問題,體質變弱,對環境變化也容易應激。”
“原來如此。”真澄點了點頭,看向橘貓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了些:“那還真是可憐。”
“不過從它的外觀來看,應該有受到主人的悉心呵護吧,也是被遺棄的野貓可望不可及的幸福了。”
他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投喂的那只流浪貓。
“嗯,也許是這樣。”
凜音應了一聲,靜靜垂下眼睫,面無表情地撫摸著小貓。
“——才不是這樣!”
冷不防地,一個聽起來有點憤怒的童聲從背后響起。
真澄和凜音循聲轉過頭。
一個身穿泳褲,看上去像是小學生年紀的小男孩站在那里,氣鼓鼓地說道。
“悉心保護什么的,都是大人自以為是吧?根本就沒問過小貓的想法。”
“呃……可是貓也不會說話吧。”
被意料之外的話題突襲了,真澄的回答有點傻:“純血貓本來就是作為寵物貓存在,這算是那個……「命運」吧。”
“……”
小男孩沒說話,只是不滿地瞪著他們。
就在這時,從沙灘邊上走過來一道熟悉的身影。
頭巾,墨鏡,花哨的泳褲,沙灘拖鞋,陽光下的皮膚曬得黝黑,看起來已經完全不像輕作家的輕作家,北條八十七。
“總算找到這只貓大人了,原來它跑到你們這里了啊,宮澤先生。”
“這是北條先生的貓?”真澄問。
“不是。”他擺手說:“是來海水浴場的游客,暫時寄放在旅游中心,我看它一直待在籠子里,沒精打采的,就想著放它出來活動活動。”
“結果只是接個水的功夫,它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北條先生聲音里帶著慶幸:“還好找到了,不然我的打工可要泡湯了。”
“它的主人相當愛惜這只貓,不僅來海邊玩也帶著它,而且時不時就會回到旅游中心看它一眼,要是真把它弄丟了,不知道會有多大反應。”
“沒出意外真是太好了。”真澄輕聲說。
“總之,多謝二位剛才截住它,那我先回去了,再見。”
“再見。”
和北條先生道別,真澄重新從海灘回到海之家,鞋底的沙礫黏在鋪木地板上。
海風從遠方吹進這間半露天式的咖啡店。
趁真澄和凜音被小貓吸引注意,海月在店里偷了好一會兒的閑,睫毛輕柔顫動,靠在椅子上,似睡未睡。
至于剛才出現的小男孩,已經不知道溜去了哪。
“我剛看到他往那個方向去了。”
凜音正在店里的水池清洗雙手,避免留下味道和貓毛。
“你很在意嗎?”她歪著頭問。
“我還不至于和小孩子計較。”
真澄笑著感嘆道:“只是覺得,現在的小孩子挺早熟的,我當時可不會想些什么「大人自我滿足」之類的話。”
說到這里,他突然又想起「野路菊福利院」的孩子們,以及那個拜托自己教他做咖啡的叫「涼介」的小男孩,年紀比剛才的小孩還小一點。
不知道現在過得怎么樣。
最近「繁星」的經營狀況逐漸改善后,在真澄和父親井健的一致意見下,給店長凜音漲了工資,不過這筆錢被凜音用來給福利院請兼職的護工。
用她的話說,她自己吃住都在繁星,也沒什么花錢的愛好,這些錢至少可以讓佐藤婆婆稍微不那么辛苦,算是她對福利院的報答。
想了想,真澄開口說:“吶,神代,要不下個定休日,我陪你去福利院……”
“——小真!小真!”
突然從不遠處傳來焦急的呼喊聲,打斷了真澄的話。
一個女人臉色惶急地沖進店里,匆匆掃了一眼后,毫不掩飾失望之色,旋即走到真澄面前,焦聲問道:
“請問,您有看到一個十二歲左右,大概這么高——”她邊說邊用手比劃,“——的小男孩嗎?”
聽她描述,真澄回想不久前遇見的那個小男孩的特征,大致都對得上,于是點頭說道:“剛才來過一個差不多的孩子,穿著有鯊魚印花的泳褲……”
“沒錯,就是他!他叫真人。”女人頓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握著他的手:“請問您看到他去哪了嗎?”
“您先冷靜,您是他的媽媽吧?”
真澄安撫她說:“這樣,我先讓海水浴場的工作人員廣播找人試試。”
他一面說著,一面通過LINE,給北條先生發去小男孩的名字和特征。
同時對眼前的女人說道:“我看您的臉色不太好,您先留在這等一會兒,我去海灘上找找看。”
大概是因為心里焦急萬分,在沙灘找了半天,女人憋得滿臉通紅,嘴唇缺乏水分而干燥爆皮。
他給女人倒了杯水,看著她脫力般癱坐到椅子上,輕聲對他說了句“謝謝”,眼神依舊失措地飄忽不定。
“麻煩您了。”
“沒事,那我先走了,有消息我會通知您。”
“等等。”
凜音跟上他的腳步:“我和你一起去吧。”
“好。”真澄點了點頭,繼而對海月囑托道:“那就麻煩你看店了。”
“嗯……”水母少女打起精神,軟綿綿地回應。
出門的時候把牌子翻轉過來,改成「暫停營業」,他和凜音一起來到沙灘上。
“這么多人,好在今天是工作日,小孩子都上學了,應該不難找。”
要是休息日,放眼望去全是帶孩子的家庭,難度堪比大海撈針。
真澄和凜音在海灘上走了一會兒,總算在一片游客較少的地方,看到了那道有點眼熟的小小身影。
“——在那邊!”
他連忙跑過去,只是剛跑幾步,向后擺動的手腕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真澄回頭看向凜音,她臉上流露出為難的神色,凜音的沙灘拖鞋和海月一樣,是鞋跟有中等厚度的款式——當時女生們在賣場一起買的——因此在沙灘上跑不起來。
“抱歉。”
凜音安靜搖頭,抬起腳,脫下自己的沙灘鞋后,用手拎起,柔軟的裸足踩在沙灘上,接著松開握緊的手。
兩人這才跟上遠處小男孩的背影。
他仍自顧自地向更遠處的海岸前進著。
“小真。”凜音從背后叫住了他,“你是真人對吧?你的媽媽正在找你。”
小男孩腳步一停。
真澄聞言也身體一僵,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被長輩這樣叫過。
現在則是被一個比自己年紀小的女生叫出口這個稱呼,不過不是在叫他。
驅散腦海里莫名其妙的思緒,真澄朝叫做「真人」的小男孩伸出手,卻被他用力撥開了。
“別碰我,我不回去!”
“我就是要讓她找不到。”
“你是和媽媽吵架了嗎?”真澄放軟語調:“她現在非常擔心你,還是先跟我們回去吧,有什么話慢慢說,好嗎?”
“煩死了。”真人焦躁地表現出抗拒:“你們根本就不懂我的想法!所以別再管我了!”
“……”
真澄默然,對這個年紀的孩子說教,在缺乏認同感,心情又叛逆的情況下,基本是對牛彈琴。
而且眼前這個小男孩,似乎也不是普通的吵架出走,好像和家里人的關系本來就很僵。
真澄之前去但馬時就意識到,假如有一萬對父母,就有一萬種家庭相處方式,這也是為什么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他幾次欲言又止,視線末端的白裙飄曳過來,看到凜音走上前,用漂亮的眼眸示意交給她。
真澄本以為她有什么對小孩子屢試不爽的話術,沒想到少女只是緩緩邁步到真人跟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眼前的小男孩。
“別任性,跟我們回去。”
凜音的表情冷了下來:“你媽媽在那里急得不成樣子,你還在這里耍脾氣,是要耍給誰看!”
那雙美麗的紫色瞳眸里,閃動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冽神色。
“喂,神代……”
他剛想勸凜音,別對小孩子這么有威嚴,不過真人只是稍微退了一步后,就不甘示弱地抬起頭與她對視,從鼻子里冷哼道:“不要!”
“我最討厭你們說的這些話了!”
“「大人都是為了你好」「你年紀這么小有什么煩惱」,那是因為你們不僅有父母悉心呵護,又能體貼你們的想法,過得很幸福,所以才這么說!”
“根本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覺得我是那種被父母呵護的人?”凜音冷淡地反詰道。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
凜音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冷淡,語氣平靜地開口說道:“我的母親在我九歲時就去世了,一年之后,我父親嫌我是個累贅,把我丟進了福利院。”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是獨自一人了。”
“誒?”
真人稍微有點錯愕,咬住嘴唇,過了好半晌才弱弱地開口:
“……那你是想說,比起失去父母的人,我不知足,而且很任性嗎?”
話音里依舊帶著不肯低頭的倔強。
“后半句是對的。”凜音點頭:“你確實很任性。”
“……”真人低著頭,無法反駁,只是攥緊雙拳。
從頭頂傳來凜音的聲音:“但前半句我就不認同了……”
真人又抬起頭。
“我以前,的確是和你抱持著同樣的想法。”
“所以每當我對自己的遭遇感到痛苦時,我就會想,這世界上有更多比我不幸的人,用這個方法逼自己堅強起來。”
“但是……后來有一個人這樣對我說——”
“——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人生中感受悲喜,所以遭受創傷,對大家來說,都是一樣嚴重的痛苦,沒有什么誰比誰更悲慘的說法。每個人都有感到痛苦的權利。”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真澄。
“所以我開始反省,不論事情嚴峻與否,當事人的年齡幼稚或成熟,這些事情都無足輕重。”
“真正關鍵的,是當事人的心情,不管外人如何看待,這份痛苦都是真實存在的。”
“很多事情都可以比較,唯獨這份痛苦不能。”
“……”
凜音看了一眼一聲不吭又低下頭的小男孩,不受影響繼續說道:
“雖然是這樣,但我想,人與人之間,終究無法真正理解彼此,我不會說什么「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之類的漂亮話。”
“不過我可以保證,要是你愿意對我們敞開心扉,你說的話,我都會認真傾聽。”
“而且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也不用擔心我們會亂說,因為我們根本不會在意,可能明天店里忙起來就忘掉了。”
她搖了搖手里的手機:“我剛才通知了你媽媽,她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你愿意傾訴煩惱的話,大概是最后的機會。”
“……”
或許是凜音說的一番話起了效果,真人緊緊攥著的拳手緩緩松開。
真澄和凜音沒等很長時間,他便躊躇著開口了。
“……我從小就身體不好,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能跑能跳。”
“遠足,游泳課,這些我都沒辦法參與,而且時不時就要請假休學,所以,一直都沒什么朋友。”
“這些我其實都能接受,或者說,這是「命運」。”
“但我唯獨接受不了的,是媽媽對我的態度。”
“她總是對我過度關心,而且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情,從來不問我的想法!”
“明明之前答應了我,只要我乖乖接受治療,就帶我來海邊游泳,我為此期待了好久。”
“可一到海邊,她卻又出爾反爾,擔心我的身體,說什么都不肯讓我下水……”
本來松開的拳頭重新攥緊。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爸爸媽媽很關心我。”
“爸爸為了我的治療費,辭去了原來的工作,跑去東京。”
“媽媽本來很喜歡旅游,自從我患病后,就再沒出過遠門,一直在家里照顧我。”
“這些我都明白……”
“可我只想靠著自己的雙腿,走到能走得到的地方去。”
真人眼神黯淡,壓抑著哭腔的聲音,融入潺湲的潮聲里。
“——小真!”
還來不及說完,真人母親的呼喊聲就從不遠處響起,女人急切地跑過來抱住真人,慢慢拍撫兒子的后背,也像是在安撫驚魂未定的自己。
“真是的,你讓媽媽擔心死了,下次絕對不可以亂跑了。”
“我知道了。”真人悶悶道。
終于找回兒子,女人慌亂的心跳總算安定下來,面朝真澄和凜音深深鞠躬。
“謝謝二位,真的非常感謝。”
“小真,對哥哥姐姐說謝謝,快點。”
“……”真人依舊一臉別扭,不愿開口。
沒辦法,真人母親只好替兒子說了句“抱歉給您添麻煩了”,再次對兩人連連道謝后,女人牽著兒子的手離開了。
凜音冷著的臉稍微柔和,變回平時波瀾不興的樣子,靜靜吐出一口氣:“還好,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還不算太難纏。”
“那最難纏的是?”
“幼兒園的小孩子。”凜音回答:“要想吸引他們的注意,講話不能超過三句。”
“有那么夸張啊。”真澄笑笑。
發生在這片海灘上的意外插曲結束了,但似乎并不圓滿。
因為事情并未發展到被“解決”的地步,就倉促結束。
真人臨走前依舊心事重重,看上去悶悶不樂,神代的話,究竟起到作用了嗎?
凜音輕輕搖頭:“這么短的時間,我不可能用幾句話感化他,輕而易舉地就改善他與家人的關系,那是麻美姐愛看的動畫里才做得到的事。”
“卸下心防,解開人的心結要真有那么簡單,那一定不是我生活的世界。”
「畢竟這個世界既不溫柔也不正確」——真澄想起輕里的一句臺詞。
“所以我一開始的目的就是留住他,等他媽媽過來,僅此而已。”
“不過我想,能有一個不會再相遇的陌生人愿意認真傾聽自己的煩惱,應該還算是件好事。”
她輕聲說。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真澄安慰她說。
“溫柔過頭了。”
這是凜音今天第三次說出這句話。
“你不喜歡嗎?”
“難道你非要聽我說一句喜歡,才肯甘心?”凜音反詰。
真澄點頭:“如果我說是會怎樣?”
“……”
少女似乎欲言又止,唇瓣幾次開闔,從中流泄出近乎微不可察的低喃:
“不討厭……”
“你說什么?”
真澄是真的沒聽清。
“我說,該回店里營業了。”她若無其事地提高音量說道。
“說的也是。”
真澄沒打算死纏爛打,笑著點了一下頭,跟凜音往回走。
沙灘上延伸出兩大兩小的四條足跡。
回程的路上,凜音的話,還有真人的話,不停在他的腦海里重映。
他末了吐出一句感嘆:
“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則用一生來治愈童年。”
“……你今天不僅溫柔過頭了,而且也得意過頭了。”凜音淡淡地說。
“我只是在想你剛才說的話罷了。”
真澄簡短地解釋,又問道:
“人與人之間,真的無法相互理解嗎?應該也有反例存在吧。”
“無法相互理解,我原來是這樣想的。”
“那現在呢?”真澄好奇。
凜音忽然毫無預兆地停下腳步,真澄也學著她駐足。
雪白的纖足踩在沙灘上,黑長直少女轉過頭,漂亮的紫眸瞇起,用近乎挑釁似的語氣開口:
“如果你覺得有反例的話,就試試看,猜猜我現在在想什么。”
“怎么可能啊。”真澄笑著嘆氣:“是理解他人,又不是讀心術之類的超能力。”
“那很遺憾,看來人與人終究無法相互理解呢。”
她再次背過身去,裙擺隨著她的腳步,在海風里輕輕漾動,隱約可見線條柔美的雙腿。
劉海和鬢發被風吹亂,遮住雙眸,也掩藏住少女千絲萬縷的心思。
凜音在心里暗暗地想:她旁邊的這個男人,絕對不僅僅只有溫柔而已。
平時一本正經且認真的樣子,卻總是溫柔地試圖接觸,深入別人的內心,他就是這樣的人,能夠去理解別人,又對別人的事擁有同理心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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