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塘。
碧波浩渺,浩海無垠,此塘雄踞東南之交,為龍屬下宮。
臨近之處并無仙道,唯有數位奉龍屬法旨、聽命行事的妖王,分踞邊海,以為鎮守。
此時若往海中一望,景象更是非凡。
但見巡海的夜叉高舉旌旗,隨侍的蚌女輕捧云扇,千百水族妖首攢動,各持禮器,寶光熠熠,恍若片片流動的彩霞,鋪陳于碧水之下。
又有一眾顯出原形以來迎駕的異種,虎蛟盤桓,鉤蛇隱現,霞鰩浮光,海馬騰躍數不勝數,諸般儀仗都是按最頂格來。
一條由碧色海玉鋪成大道,迤邐向西,遙遙望去,只見千百紫絳雷光正自天際緩緩迫近。
主事者赫然是那龜相,此刻面上半是緊張,半是畏懼,不時呵斥下人,讓其擺好陣勢,免得失了禮數。
心緒激蕩之下,連身后的厚重龜甲都染上一層深沉的墨色,更像是背了一口黑鍋。
如龍蛇般的紫電撕裂長空,墨色雷云如玄鋒摧折,向著白塘邊界壓來,卻又戛然而止,顯出克制與禮儀。
旋即,重重墨云之間,一輛古樸威嚴的雷車徐徐駛出,懸在道前。
此車通體以青銅渾鑄,形制恢弘,闊若宮室,由八匹踏著虹霞的天馬拉著,攜一股無拘無束,乘道仙游之意。
森然紫電如靈蛇在上盤旋,躍動的雷火凝作長鞭,噼啪作響間綻出刺目弧光。車身浮雕層迭,為天河奔涌、幽暗大澤和溟龍隱云諸象,正應溟涬。
極為厚重的神通光彩生發,沛然莫御的龍威席卷,沉甸甸地壓在海上,也壓在這一眾迎駕的妖物心頭。
執轡駕車的是一青虺妖將,清秀少年模樣,顧盼間神采飛揚,青金云紋寶甲在雷霆映照下熠熠生輝。
他此刻收緊韁繩,扯住這一眾天馬。
正是青虺一脈的天驕,墨溪,作為當代青虺中血脈最純者,其修為已然是筑基后期,在天池中享有偌大威名。
他將雷車懸停,整肅衣甲,看向這一眾妖物,尋到領頭的龜相,稍稍點頭,昂聲傳令:
“溟澤龍庭,【長穆幽海龍王】駕臨!”
他聲音清越,如金石相振,用了幾分法力,瞬息之間便傳遍海域,無數水族盡都垂首拜服,碧海上響起一陣山呼:
“恭迎圣駕!”
龜相乘著白濤,躬身立于雷車階前,長須和龜甲在龍氣中簌簌震顫:
“壬澤瀚海,本出同源;白塘天池,滄流共脈。恭請王上移駕浩元水府——我家主上已備瓊筵,虛席以待。”
雷車中傳來一道威嚴沉穩,好似天鼓般的聲音,若滾滾天雷震響,威嚴中又帶著一分笑意。
“瀾清龍王同本王相識已久,今聞他成就神通,特備薄儀,為君作賀。”
墨溪心領神會,自袖中托出一方青木寶匣,雖僅盈寸,縫隙間卻滲出縷縷鋒銳的金精之氣——正是兌金靈物【望金煞風】。
此物價值中規中矩,可勝在精純,可直接納于肺中,以來施展金德之術。
用這靈物來作賀,也是許玄反復斟酌后的決定,自石人道中得來的土德之物多惡水,而這道兌金卻能以水養。
龜相將玉匣納入袖中,金精晃眼,讓他原本就極小的一對眼瞳幾乎要看不見,躬身行禮:
“敬謝王上之贈,還請尊駕徐行,沿道入宮,臣下需在此主持事務,不便接引,另有妖類來引路。”
言畢,他看向身旁,稍稍示意,便見浪濤分開,一條白鱗蛟蛇竄出,妖首人身,套著件纖塵不染的素綢宮袍,正是筑基后期修為,修行癸水。
這白蛟行至雷車七步開外,前爪按海,行了個怪模怪樣的大禮,身弓如蝦,笑容諂媚。
“小妖倚江,為水宮妖將,奉命為王上接駕,還請隨我入宮。”
雷車中寂然無聲,那喚作倚江的白蛟心頭一緊,慌忙窺探墨溪神色,卻見青虺少年眸光沉凝,只吐出二字:
“引路。”
“小妖遵命。”
倚江蛟軀急旋,鱗甲熠熠,忙不迭游至車前引路,雖然面上一片莊嚴,可心中卻有止不住的竊喜。
像他這等雜血蛟蛇,在浩元水府莫說面謁瀾清龍王,便是廣海殿前的玉階都踏不得半步。
今日竟能為另一位紫府龍王開道,縱使只沾得一絲逸散龍氣,也是莫大進益。說句難聽的,純血龍屬就是淋他一頭尿,那也是頂尖的靈丹妙藥。
許玄在雷車深處靜觀此景,紫袍中手指輕叩,若有所思。
這倚江雖屬蛟蛇,可看起來地位不高,被那龜相隨意驅策,倒是讓許玄有些意外。
‘龍性好淫,若不是血嗣難育,不知要整出多少奇形怪狀的族類,這等混著龍血的妖類,恐怕也只是奴隸仆從。’
可海中龍宮的一個小小仆役,放到岸上江河里也能稱霸一方。眼前這倚江雖然卑微至極,但在其他水族面前,還不知如何跋扈。
雷車破浪徐行,沿著瀚水玄光凝成的道路前行,紫電逸散,讓周邊海水化作雷漿,掀起滾滾天音。
海淵之下,浩元水宮巍然盤踞,古樸玄妙,頗似仙道府邸。
整座宮闕皆為碧色,青金壘室,白玉作梁,顆顆人頭大小的明珠鑲嵌在頂,光華流轉,將周遭照得通明透亮。
碧藍瀚水凝聚成一道水光大道,筆直通向龍宮。雷車在水道上緩緩行駛,倚江在前方畢恭畢敬地引路,不時低叱,喝令兩旁的水族肅立。
水道兩旁,嶙峋石峰與玲瓏殿閣錯落而立,其間影影綽綽,盡是前來拜謁的妖物,隸屬那位【碧海清瀾龍王】的治下,甚至可見紫府大妖,也恭立門外,不得擅入。
‘這就是東海龍屬的氣象。’
許玄透過雷車,遙觀宮外景象,心中有些波瀾。
如今天下妖類最為強橫的勢力,非東海龍宮莫屬,兩位龍君坐鎮,其中一位還是金丹后期的【元瀚】龍君。
更別提龍屬壽命悠長,又有那天下前列的洞天【大墟海】,底蘊深厚,不知有多少紫府后期乃至巔峰的龍王,更不知深藏多少神妙靈器、古代之寶。
要不是生育子嗣困難,恐怕這四海都要徹底淪為龍屬的私產。
前方一座海峰之上,忽見幽暗的壬水玄光涌動,內里傳來一陣神通威壓,感應到雷車駛近,似有波動。
許玄靈識掃過,見峰頂銀色殿宇中盤踞一尊紫府妖王,修持壬水,堪堪煉就一道神通,于宮外獻禮。
此妖眉峰如刀,兇光暗藏,身形魁梧如岳,一襲墨色長衣,上紋幽鯨沉峽、長云墜海之象,遮遮掩掩地窺探而來。
正是幽鯨一脈的妖王,紫府初期的重漭!
他原本正在殿中飲酒作樂,和幾名蚌女攪和一處,忽見宮外紫電流轉的雷車駛過,眼中精光一閃,慌忙擲下酒盞,踏浪而出,竟直直攔在雷車之前!
“不長眼的——”
倚江驚怒交加,本想破口大罵,正要呵退這敢攔龍王尊駕的狂徒,可待到他看清來的是位紫府大妖后,渾身鱗甲一緊,后半句喝罵生生噎在喉中。
“拜見溟度龍王!”
這妖物趕著上來,倒是讓許玄心中有幾分冷意。
昔日幽鯨一脈曾盤踞天池,侵占福地,可是對龍庭沒什么善意。
這些年幽鯨頻頻示好,欲在天池周遭留下,曾獻靈物,卻被斥退,連許玄的影都見不著。
他可還記著,此脈對溟澤并無善意,殘害鮫人,殺傷水族,在同石人道的爭斗中更是臨陣脫逃,打破了雙方默契,有乘漁翁之利的意思,讓人生厭。
“來者何妖?”
雷車中的語調冷漠,辨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幽鯨一脈從未入他法眼。
重漭心頭驟寒,但念及眼下恐怕是覲見龍王的唯一機會,仍強壓惶恐,厚著臉皮,恭聲再拜:
“下臣重漭,昔年曾隨王駕征伐石人,不知王上可還記得.”
“原是爾等。”雷車內傳出的聲音陡然轉冷,隱顯厭惡,“為何阻本王車駕?”
重漭慌忙伏低身軀,幾乎叩首于水光大道上:
“我幽鯨亦屬壬水之類,族中僅有二法,歷來都是用血炁魔功補足,最多不過修到紫府中期,道途斷絕。”
“乞請王上肯開尊口,收下我族,愿為龍庭驅策,只盼.能續上前路。”
許玄心念微動,他昔日曾目睹云滄施展手段,正催動過一件血炁古器,其威能專克艮土法軀。
而那位紫府中期的妖王,確實也只顯露過兩道壬水神通,為【湮分絕】和【定風波】。如此看來,最后一道就是以血炁補足。
“原來如此。”雷車內的聲音似有所思,“你兄長道途既斷,所修又是何種血炁法門?”
“回稟王上,乃是【源血契】,有自血炁中得契成誓之妙,如釋道宏愿。”
“修行此法.”許玄的聲音陡轉,如若寒風,車畔紫電流轉,“你幽鯨耗用了多少血氣?”
重漭微微愣住,可還是反應過來,忙回道:
“我幽鯨終究是水族之屬,豈敢大肆屠戮同族?只往南疆巫國尋了血食,收割約莫十萬凡人斷不敢污了王上玉座!”
‘該殺。’
許玄心中升起一陣凌冽的殺意,這幽鯨實在不堪,眼下將這丑事張揚到他眼前,還想入庭,簡直是癡心妄想。
“滾吧。”
他聲音漠然,讓下方的重漭一怔,卻不敢再糾纏,只得灰溜溜地走了,縮回那銀色殿宇之中。
遠處水宮深處,一股熟悉的天罰氣息驟然升騰——正是社雷神通【司天劫】!
這神通有司掌天劫、定罪降罰之威,此刻一道極隱秘的劫罰之氣悄然落下,纏繞在重漭身上,這幽鯨卻渾然不覺。
許玄心中頓生疑思,面上不動聲色,只下令繼續前行,暗自思忖:
‘社雷紫府,怎會出現在這水宮?’
雷車繼續駛向龍宮,倚江妖將經過先前那一鬧,神色愈發惶恐,心中早將那幽鯨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唯恐身后龍王遷怒于己。
所幸雷車中始終一片沉寂,并無問責之意。
一路再無波瀾,終行至水宮那宏偉的碧玉龍門之前,只見兩側各有金鯉騰躍,光華流轉。
許玄步下雷車,身后的倚江則躬身退去,引著墨溪將雷車駛往偏殿等候。
他沿玉道徐行,兩側侍立的蚌女紛紛垂首拜伏,珠光瑩然,呼聲不絕,過了片刻,便已行至主殿,滿目皆是流轉的碧藍水光。
主座之上,一位身著波濤玄紋白袍的男子正含笑望來,木角白鱗,氣度淵渟岳峙,起身相迎,朗聲笑道:
“久候血親,快請入座!如今僅差那位金烏,便算齊了。”
殿中無水,如若岸上,神通光華流轉不息,最奪目的當屬一道艷紅真火,其光如輪,懸于半空,有去寒化濕、固本培元之意。
真火寶輪之下,端坐一位身著大紅宮裙的女子,氣質華貴,顏如朝華,此刻正望向許玄,唇角隱有笑意。
然而她周身內蘊的恐怖真火神通,卻讓許玄心頭微凜。
‘紫府后期。’
真火光輝之后,另一道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投射而來。銀白雷光躍動,熟悉的劫罰氣息彌漫,引得許玄側目望去。
偏席之上,端坐著一位眉眼深邃、銀瞳如電的青年。他腕間隱現黑鱗,身披重墨雷紋法袍,腰間懸著一桿玄鐵雷锏——其上黑白交萃,謫刑變化,帶著浩浩天威。
墨麒麟!
許玄心神微震,目光正與那墨麟青年撞在一處,剎那間,無形的紫電與銀雷于空中相擊,迸發光輝,轉瞬散去。
卻聽那墨袍青年淡然一笑:
“這位就是溟度龍王?家父和龍庭的陽湖大人是故交,如今見著溟澤貴血,倒是遂了我愿。”
主座之上的東方瀾清恍若未聞,見對方提及那位陽湖龍子,面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輕咳一聲,看向外界,問道:
“龜相,臨晝前輩怎還未至?可有消息送來?”
自殿外慌忙奔出那龜相,此刻手捧一道金書,恭聲道:
“王上,洞淵里傳來消息,那位正從西海趕來,有些事情耽擱,恐怕無法如約赴宴,要遲上不少,說是不必等他了。”
“可惜.”
東方瀾清神色稍凝,他似乎未曾料到這等變故,可座下的那宮裙女子卻是輕笑道:
“楊臨晝倒是個忙人,瀾清,今日可是你的喜事,你父王何在?”
大殿之中,氣氛忽地變冷了,東方瀾清只笑道:
“父王另有事務在身,入了海界,如今瀚明一脈,另由老大人主持。”
“不談這些,今日當歡宴才是,我等大圣血裔,不知有幾次機會能像這般聚上一聚。諸多仙靈,都已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