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的月光透過窗戶,在古老的書房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被老師叫來的南之勇者推開書房那陳舊卻結實的門扉——
對弟子沒有殺死那個廢物大魔族的原因有著幾分猜測。
所以才在晚飯后將他召來的阿古希德正背對著自己的笨蛋弟子。
他站在窗前,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窗欞上她所留下的指紋。
“也就是說,她不該死,對嗎?”
“至少在你看到的未來里,她沒有死在這里,也不會死在和你的戰斗中——”
阿古希德轉過身,灰色的眼眸在書房燈火倒映出的陰影中泛著微光。
“是這樣嗎?”
南之勇者很嫻熟的走上前,坐在阿古希德的扶手椅。
在給自己泡了一杯阿古希德珍藏六百年的紅茶后。
他摩挲著茶杯邊緣,對阿古希德的詢問做出了回應。
“老師,您的直覺還是一如既往的敏銳。”
他微微頷首,杯中紅茶泛起細小的漣漪。
有趣——
她這種廢物竟然能在正常的軌跡下一直活下去?
阿古希德緩步走向書架,黑袍拂過古老的地毯。
他抽出一本厚重的典籍,卻并未翻開,只是任由書頁在指間滑落。
“在你看到的未來里,沒有我的干涉,那個廢物大魔族的結局是什么?”
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寵物的生死。
南之勇者將茶杯放回茶幾,金屬杯托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雙手交迭放在膝上,目光追隨著師傅的身影。
“按照正常的未來軌跡,兩年前她會在與我的戰斗中幸存下來。”
壁爐中的木柴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火星四濺。
“而現在的她應該會在『格拉納特伯爵領』與芙莉蓮所在的勇者小隊交戰。”
“然后被那個后輩勇者留下幾乎致命的傷勢,遠遁逃離。”
與芙莉蓮所在的那個小隊交戰……
逃離?
后輩勇者——
是來信中提到的那個辛美爾嗎?
阿古希德將書籍放回原處,指尖在書脊上停留了一瞬。
“再然后呢?”
他的聲音依然平靜,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遲疑。
這份遲疑南之勇者當然察覺到了。
不用想他都知道這是老父親在擔心那個廢物大魔族會不會給自己的小女兒造成什么麻煩。
南之勇者望向窗外,呼出的白氣在初春夜晚那寒冷的空氣中消散。
“再然后她會在近百年以后重新出現。”
“最終被芙莉蓮帶著她的年輕弟子一起將其消滅。”
阿古希德的手指突然停在半空,黑袍的袖口微微顫動。
“芙莉蓮的弟子?”
沒有在意那個廢物大魔族最終將會死亡的結局。
阿古希德將重點放在了南之勇者話里的另一個字眼上。
他轉過身,月光照亮了他那緊蹙著的眉頭。
芙莉蓮……會收弟子?
南之勇者嘴角浮現出一絲溫和的笑意,眼角的紋路舒展開來。
“叫菲倫,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
他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茬,繼續說道。
“嗯……我覺得她大概會和您很親近吧……”
“無聊透頂。”
阿古希德低下眉眼,緩緩走向壁爐旁曾經伏拉梅常坐的那個椅子。
他就這么慢慢坐下,修長的手指交叉放在膝上。
房間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回蕩。
無聊透頂——
真的是這樣嗎?
南之勇者凝視著跳動的火焰,神情漸漸嚴肅。
雖然他是個問題學生,但是阿古希德同樣是個問題老師。
將眼前的美好與幸福視而不見……
卻讓自己永遠活在那由夢境與思念所構成的虛假回憶。
老師啊——
您為何一定要讓自己如此痛苦的活著?
“老師,有時候我也會靜下心來慢慢思考一個問題——”
南之勇者在許久的停頓后打破了書房中沉默。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
像在講述編造的故事,而非是在向眼前之人問詢。
“老師……”
“為什么像您這樣的人會一味地活在夢境與回憶中呢?”
活在……
夢境與回憶中……
在南之勇者的注視下,阿古希德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手背。
節奏如同二人那同樣緩慢的心跳。
“老師……”
“您又為什么一定要去追尋那希望渺茫的『死而復生的魔法』?”
希望渺茫……
『死而復生的魔法』——
阿古希德側過身子,緩緩閉上雙眼。
而南之勇者卻直直抬起頭。
目光落在師傅那看不出情緒的側臉之上。
“您自己也清楚吧,在您找回情感之后反而比沒有情感時更加痛苦了。”
一陣寒風伴隨著笨蛋弟子的輕語掠過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為什么您一定要停留在過去,駐足在千年前的原點呢?”
南之勇者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融入壁爐的噼啪聲中。
“我想,即便是您的妻子,那位在天國的大魔法使伏拉梅——”
“也絕不希望看到您沉浸在后悔與自責之中……”
后悔……
自責?
阿古希德突然睜看眼睛,輕笑一聲,笑聲中帶著幾分嘲諷。
“后悔、自責?”
“你一直以來都是這么認為的嗎?”
壁爐中的火焰映照著阿古希德漸漸平靜下來的面容。
他淡然的搖了搖頭,黑色的長發在火光中泛著黯淡的色澤。
“果然是個笨蛋弟子……”
“自稱最為了解我,卻反而沒有幾百年和我見不了一面的芙莉蓮看的明白。”
阿古希德的話讓南之勇者微微皺眉。
自認除卻伏拉梅與修拉哈特以外最了解阿古希德的他還是第一次受到老師的否定。
他在思索中低聲輕吟——
“您的意思是……”
阿古希德望向窗外的夜空,目光遠眺萬里之外的光景。
“你見過大海嗎?”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遙遠和空靈,給南之勇者一種不切實際的虛幻感。
“見過。”
南之勇者點點頭,粗糙的大手撫過膝蓋上的劍痕。
阿古希德在輕吟中站起身,黑袍在火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
“那你知道大海中有一種特殊的魚類嗎?”
“一種不游則死的魚。”
答案是當然。
有著『能夠看到未來的魔法』。
即便是阿古希德的另一個生物學家弟子也無法在知識層面和南勇相提并論。
所以,南之勇者靜靜注視著師傅的背影,等待他繼續。
“那種魚有著龐大的身軀,極強的攻擊力——”
“但它們卻一生都不會停止游動,你知道為什么嗎?”
南之勇者微微搖頭,躍動的火光掩蓋住了停留在他鬢角的月光。
“為什么?”
弟子向老師發問。
“因為生存在海洋下的它們是殘缺的。“
阿古希德回應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仿佛是在說什么于他而言熟悉至極的東西一樣。
“它們缺失了在海洋中生存最為重要的魚鰾,所以無法自然的漂浮在海中。”
“而恰巧它們的骨架很輕,這意味著他們一旦停止游動——”
“那么他們就會沉下海床,最終在壓力中死去。”
阿古希德站在窗前的光暗交界處,半邊臉隱沒在陰影中。
“我就是這樣。”
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可南之勇者卻從未聽的如此清晰。
“所以如今的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停下夢境與思念。”
不游則死的魚……
不回憶則死的人……
南之勇者的手放在扶手上,指節微微發白。
“我想讓她回到我身邊,不是后悔于我明明已經懵懂,卻未能在她活著時回應她的愛。”
阿古希德走向弟子,黑袍又一次拂過那來自帝都的古老地毯。
他停在南之勇者面前,灰色的眼眸中倒映著弟子已至中年的面容。
“我想讓她死而復生,只是因為——”
“我愛她。”
“而沒有她的現實,讓我無法生存。”